谢鸾是在晚上醒来的。

玉珩一直在旁守着，他以为她会立即跑去宁国公府，就像那天她明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重罪，依旧跑去堵姜远之一样。

可她没有。

她只是抱着双膝，很安静的…流泪。

是了，她是谢桓表面漠不关心却费尽心机保下来的女儿，她是将门虎女，又怎会是冲动之人？

玉珩默了会儿，正想走出去，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就听谢鸾说话了。

“太蠢了。”

玉珩一愣。

谢鸾笑了声，案台上的烛火照见她的脸，苍白羸弱，还挂着一行泪。

“我生下来就养在二婶身边，从我记事起，他就对我不闻不问。我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

这个‘他’，是谢桓。

玉珩没说话。

他没听见谢桓和谢鸾的对话，但仅他了解到的事和他见的那番场景，大概能猜到几分。

谢鸾仰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总在想，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也是他的女儿啊。二叔二婶对我再好，可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在这世上与我血脉最亲的人。他怎么能不喜欢我？”

“旁人都说，谢国公平庸无能，不及胞弟骁勇，战功赫赫，枉为谢家儿郎。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爹爹很厉害，他能一拳打死老虎，但他不许我说出去，我就没告诉任何人。”

她死死的咬着唇，泪如泉涌。

其实最蠢的是她。

谢桓看起来对她漠不关心，却从小就在给她铺路。冷漠只是做戏，就像他故意装出来的兄弟离心。

他为什么娶家世平平的杨氏做续弦？

是怕她受委屈。

若是一个出身显赫的继母，怎会容许她养在二房？谢鹂也用不着铤而走险自己挣前程。

她骨子里其实和谢桓是一样的人，讨厌煽情讨厌肉麻讨厌婆婆妈妈，从小就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这样就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可人心是肉做的，还是会疼。

她从小没得到过明显的父爱，便尤其渴望。如今她终于知道，父亲是爱她的。可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她而去。

“怎么就那么蠢。”

“怎么就…那么蠢。”

这句话她一连说了两遍，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困在冰窖里，找不到出路。

玉珩走过去，还未开口，谢鸾突然转过来，一把抱住他，说：“我爹死了，他死了，我没有爹爹了，再也没有爹爹了…”

她终于忍不住，在这个几乎算得上陌生，却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面前，痛哭出声。

“我没有家了。”

玉珩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

那日她策马而来，红衣如火，眉目冷冽而傲然，用鞭子指着他，道：“玉珩，我记住你了。”

如今她在他怀里，无助哭泣。

那般脆弱。

玉珩嘴唇蠕动。

你还有我。

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只是伸出手，轻轻的拥住了谢鸾。

谢鸾哭得累了，又睡了过去。

谢桓临终前将内力尽数给了她，需要长时间的沉睡才能走过她浑身经脉。

除了吃饭，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但她不知道的是，每次她睡着后，玉珩都会替她疏导真气，以免她一时无法掌控被那股力量反噬。

等谢鸾完全容纳谢桓给的内力，已是半个月后。

玉珩告诉她，今天谢桓出殡。

谢鸾如今是通缉犯，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替父亲送葬，只能让玉珩给她易容，悄悄尾随。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方才现身。

日落西沉，霞光漫天，却有凉风吹来，冷得彻骨。

谢鸾跪在墓前，俯身扣头。

“父亲，您放心，谢家不会倒。终有一日，我会让萧氏皇族付出代价！”

玉珩抬头看了看一寸寸暗下去的天色，这个时辰，城门要下钥了。

他走过去，低声道：“该走了。”

谢鸾微微仰头，眼泪在风中渐渐干涸。她跪得太久，腿已经麻了，一时竟起不来。

玉珩下意识伸手去扶。

谢鸾语气冷淡，“不必。”

玉珩伸出去的手一僵。

谢鸾一手撑地，慢慢站起来，等那阵晕眩的感觉褪去，才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忠勇侯府没了，宁国公府也去不得，谢鸾跟着玉珩去了她母亲住过的那处宅子。

谢鸾一踏进去就察觉里头有人，不止白竹花落。

至少有二十人，隐藏在院内，都是高手。

不用说，自是玉珩的人。

她脚步微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玉珩，“你答应过我父亲什么？”

“带你离开，去南楚。”

照顾你。

这句话玉珩没说。

谢鸾表情麻木。

“大梁与南楚交恶，纵然萧氏皇族寡恩薄情，我爹也绝不可能勾结南楚，背叛家国。”

悲伤掩去，她冷静下来，理智也重归脑海。

“你如何能获取他的信任？”

玉珩纤长的睫毛微垂，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平静道：“令尊既未道明因由，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不信我，总该信你父亲。”

谢鸾蓦然收紧五指。

月色从云层里爬出来，照见院子里两人相对而立的影子。

过了许久，谢鸾微哑道：“倘若我不去呢？”

“大梁已无你容身之地。”

玉珩平静的道出事实。

谢桓选择在这时候对姜家动手，并全城通缉身为姜黎的谢鸾，就是要逼她离开大梁。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担心自己死后女儿会不管不顾的报仇。她如今容颜大改，自是不会连累谢家，却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纵然她能忍得住，可只要她留在大梁，留在京城，就不可能与谢家断得干净，届时必遭祸端。

谢鸾心知父亲苦心，也明白玉珩说的是事实，可是—

“大梁无我容身之地，南楚也未必有我安身之所。”

“当然有。”

玉珩看着她，然后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南楚广陵侯玉珩，参见昭阳公主。”

像是一种信号般，隐匿在各处的暗线走了出来，以她为中心，单膝跪地，围了半个圈，齐声道：“参见昭阳公主。”

谢鸾目光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