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颗糖

丛蔚起初似乎并没有听得太清，所以站在那个死胡同唯一入口那里，朝混乱的人群看了一眼。

上次在酒吧，裴寂是把人给拎到了后巷，没让丛蔚瞧见他揍人的模样。

而此刻，在那一群染着花里胡哨头发，穿着各种夸张服饰，叫嚣着“我要打死你”的年轻人里，裴寂那清汤寡面又格外狠厉的模样，十分显眼。

他正抬脚踹人，小腿骨侧面正中，一下扫了三四个人，倒在地上抱着腿“咿呀哎哟”直叫唤。

看得出，他打架颇有些架势，看上去也很专业，净往软肉软骨上下手，捏住几个通经益脾的穴道，就痛得对方龇牙咧嘴。

不知道是谁先看到她的。

随后在酒吧曾见过的那个王嵩，手上动作一顿，眯着眼就看了过来：“瞧瞧，这是谁来了。”

年纪轻轻的男生，偏生得十分阴郁，瞧人的眼神就像蛇信子在你跟前“嘶嘶”吐着一样，大太阳底下都能让人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丛蔚倒没想着要跑，她左右看看，然后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捏住一个报警器。

王嵩那群“小弟”一哄而上围住裴寂他们几个，王嵩得了空隙，头左右压压，就朝丛蔚抬脚走了过去。

三儿被揍得“嗷嗷”直叫唤，看到巷子口的丛蔚，急得跳脚。

“裴哥，学霸，学霸。”

裴寂原本是背对着巷子口的，一听这话，倏地转身，脸色霎时就黑成了锅底，十分难看，两侧咬肌不断颤动，肌肉跟着一鼓一鼓。

丛蔚很淡定，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粉色的报警器，慢条斯理拔掉拉环，高分贝的报警声音一瞬间直冲云霄，惊得周围树上的鸟轰然跃起，慌慌张张往外飞。

似乎还有几只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的草丛里猛地跳出来，摇着脑袋，茫然狂吠。

她大约是把这群人惊着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一个一米六的小姑娘，脸上不见任何害怕的表情和情绪，站在那里拉响报警器，就好像笃定了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裴寂刚刚被三儿那一叫，叫得分了神，冷不丁被人冲脸上来了一拳，正打在腮帮子上，没一会就青了一片，又酸又疼。

他拿舌尖往脸侧顶顶，拽了一把三儿，混乱里模模糊糊跟他说了句：“找机会跑。”

三儿还在跟人正面对峙，一听这话，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寂，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打击，心道：我裴哥居然要当逃兵了！！！

报警声还在继续，尖锐又刺耳。

王嵩脸色狰狞。

大概谁也没想到裴寂会突然暴起，冲出来，几乎是电光火石，身影在人前一闪，连带着丛蔚，两个人都不见了。

恍惚觉得是不是一场幻觉，再一看，那个粉色的报警器掉在了地上，无情地继续“尖叫”着。

“给老子追。”王嵩一脚踩上去，恶狠狠地，踩坏了那个粉色的报警器，拔脚就往出口追了出去。

身后的一群大哥小弟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呼啦啦一片跟着撵了上去。

——

丛蔚真的很不擅长运动。

一来是身体原因，二来是天生运动神经就很差。

被裴寂那个大个子拉着狂奔这种事，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裴寂人高马大，手长腿长，一脚跨出去恨不得能有丛蔚两步那么宽，她跟在后面，两腿奔跑的频率可比裴寂要快多了，就像一只短腿小猫，跟在主人身后，跑得惊慌失措。

老居民房之间的小道交织纵横，距离都不太宽，每间屋子窗户口都伸出了两节竹竿，挂着各种衣物，内衣外套，一层一层花花绿绿的随风飘着。

还有广播和唱戏的声音从逼仄的夹缝里传出来，混杂着各种午饭后残存的食物香气。

下午两点多，正热闹。

喘不上气了。

丛蔚缓了缓步子，死命拽着裴寂的手。

男孩的手宽阔又有些粗糙，包着她的手就像包着个汤圆儿似的。

丛蔚不得不两只手一起拽着把他往后拉，就像一个不怎么管用的人形刹车。

裴寂回头，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心里发慌：“卧槽，怎么了？你别吓人啊。”

说着自己都有几分怕了，往后看看，然后找了个居民楼拐角，两人闪身躲了进去。

丛蔚喘不过气，张口抬肩，面色隐隐有些发紫，呼气长吸气短，急促得好似下一秒人就要背过气儿了。

“怎么了？是不是我跑太快了，你跟不上就跟我说啊，傻乎乎跟着跑。”

裴寂还没瞧见过这样的症状，顿时惊得无措，两只手捧上她的脸，凑近了细看，“别怕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一手抬着丛蔚下巴，一手去拍她的背。

说着就一屁股蹲在她面前：“上来，我带你去医院。”

背对着丛蔚，裴寂两只手捏着裤子，手背上青筋迸现。

半晌没动静，裴寂刚想回头，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拽着他的袖子，手指蹭过手背，触感冰凉。裴寂心里一哆嗦，猛地转身。

丛蔚有些费力地从口袋里摸出喷雾，她近年来哮喘已经好转很多了，平时靠着香囊就能行，喷雾用药其实已经不常用了，不过以防万一，总还是揣在身上。

当着裴寂的面，她把喷嘴放入口内闭嘴，指压喷药，慢而均匀地深吸气。

大约三分钟，丛蔚的呼吸减缓，脸色也转好了些。

裴寂穿着运动服，黑色的拉链开衫，光滑的布料，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原本十分精神帅气，到了这会儿，顶着满脑门的汗，眉心重重皱成一团，头发也被风吹乱了，瞧着倒是狼狈。

那三分钟，裴寂倍觉难熬。

当年进少管所前，在少年法庭上被审判，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怕。

胸腔里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冲他的心脏一锤一锤地抡着，裂开蜘蛛网一般的碎缝。

“你……好些了吗？”裴寂张嘴，才觉得嗓子有些干涩难忍，他也不是傻子，看这阵仗，心猜八成就是有呼吸类疾病。

丛蔚缓着气息，冲他点头。

她的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虽然不发紫了，但是白得就像刚从造纸厂里产出的白纸，白得吓人，不见一点血色。

丛蔚掏了手机出来。

【我有一点先天的哮喘，不能剧烈运动】

裴寂看着那行字，挠头，垂下眼睛，闷声闷气道：“对不起。”

她又去拽他。

【没关系，你又帮了我，谢谢你】

看着那个“帮”字，裴寂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明明是她，傻不拉几地站在那里给他解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天，突然站起身，原地跺脚转了几个圈，颇有些凶巴巴。

“以后看见打群架的，你就赶紧跑，别傻乎乎站在那里，还拉报警器，你是不是傻，你就算要报警也要先跑出去再报警啊，你就站在那儿，等着他们去打你吗？你一个姑娘家，拿鸡蛋的力气，猫儿似的腿，他们随便出来个人，你跑都跑不了。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儿，他们不仅会打你，可能还会欺负你，你这样连反抗都反抗不了……”

丛蔚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教训”弄懵了，蹲在角落里，仰头看他，一副可怜巴巴老实听训的模样，随即又似乎觉得裴寂这老妈子作态有些可爱，竟还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两只眼一弯，整张脸都活泛了起来。

裴寂被她瞧得脸发麻。

虎着嗓子：“笑什么笑。”

丛蔚站起身，还像模像样地拍拍自己的裤腿。

【我没事了，我们走吧】

“走走走。”裴寂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几分纳闷，复又回头去看她，“你真的不害怕吗？”

丛蔚摇摇头，和那日在酒吧里一模一样，当真是不害怕。

“猫儿长了颗虎胆。”他含糊一句，没让丛蔚听见。

两个人在巷子里穿行了好一会，头顶是快三点的太阳，有些灼人。

怕丛蔚难受，裴寂再不敢跑，只陪着她慢慢吞吞地走着，没一会儿就见她煞白的脸被热得红润了几分。

丛蔚拉住他，细瘦的手指拽着他黑色的外套，黑白颜色的反差差点闪瞎了裴寂那双狗眼。

【好像迷路了】

老人机又被递到了眼前。

裴寂头微微仰着，倒是自信，抬手把衣服拉链一拉下来，递了小片衣角给丛蔚，然后别开脑袋，正露出腮帮子那块小片的青色：“跟好，带你出去。”

丛蔚捏住那片衣角，没说什么，只安安静静跟着走。

“你要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要告诉我，我步子大，你要跟不上也要说。”裴寂走在前头碎碎念，错上半个身子，丛蔚跟在后面，眉眼是说不出的温和。

那片衣角被人拽着，稍稍绷紧些，裴寂立马就缓了脚步，半点儿不敢再快，连脚步都放轻了不少。

——

回“十二月”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边挪移了。

周六的大梨苑巷是格外热闹的地方，樊城里的中学生、大学生，还有刚刚上班不久的年轻人，除了逛商场买买买，去欢乐谷刺激，就是来这儿逛街，十分小资情调。

出了四方街，丛蔚也没撒手，就那么拉着裴寂的衣摆，跟着他走。

裴寂有些小心过头，迈步的速度放得跟蜗牛爬似的，还时不时要关心一句：“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秋天下午的阳光格外红，天边铺着大片的红云，由浓至淡，由深至浅，像片浓墨重彩的油画。

路边成排的大榕树叶子还依然繁茂，偶尔有风，带着几片落到地上，随即被一大一小两双脚踏过。

奶茶店门口的队伍排得稀稀拉拉，有情侣相互依偎，也有小女生盯着手机疯狂发微信。

丛蔚拽了一下。

“怎么了？累了？要不我背你回去？或者休息一下？”裴寂慌得一批。

丛蔚摇摇头。

【等我一下】

然后径直走向奶茶店，到队伍后面自觉排起了队。

裴寂赶紧跟了上去：“你找个阴凉地儿休息，我来排就行，你想喝什么？”

“嘻嘻。”前面发微信的女生听见了裴寂的话，回头看了一眼，望着他们捂着嘴笑。

裴寂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低了头，耳根子也不知道是被晒的还是羞的，泛着红。

丛蔚不明所以，只朝他摆手，一副“我偏要自己排”的模样。

裴寂摸摸鼻子，也不强求，只站在她旁边，高高大大的身子给她挡着太阳，陪她一块儿排。

【一杯冰淇淋红茶，正常糖】

然后递上折得整整齐齐的十一块钱现金。

裴寂原本手机都已经掏出来了，偏偏丛蔚直接塞了现金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用现金的人了。

拿过杯子，里面加了冰，还顶着一小团奶油冰淇淋，丛蔚指尖没几秒就冻红了。

抬手把杯子贴过去。

裴寂只觉得腮边一阵冰凉，突如其来的低温让他后脑一阵麻。

刚开口准备说话，就被塞进了一根吸管。

下意识吸上一口，冰的红茶顺着咽喉一路往下，服帖了他火烧火燎的五脏六腑。

手机屏幕竖到他眼前。

【请你喝】

上周三，下午第三节课下课那会儿，三儿从学校外头给裴寂带了杯冰淇淋红茶，被丛蔚看到了。

红茶原本微苦，可耐不住全糖还加上一团奶油冰淇淋，甜得让人心里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