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萤从梦魇中惊醒。

额头是汗，头皮是汗，甚至把头发都打湿了，一缕一缕，黏在额头，黏在脖子上。

她从床上坐起来，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后背发凉，这才轻轻拉扯了一下睡衣后背，发现睡衣已经黏在后背上了，全是汗。

摁亮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六点。

起身洗漱，吃了几口早点，坐地铁去公司，到公司才八点一刻，肖萤收拾收拾桌子，等到八点二十五的样子，找了个信号最好的阳台，让手机保持5G状态。

她要去的医院，每天早上八点半放号，只有在这个时候抢号，才能抢到专家号。

肖萤早早地把手机点到抢号页面，八点半一到，就开始不停点击抢号按钮。

所有的专家号，大约在半分钟时间里就被抢空了，她运气不错，抢到了一个，时间就在一周后。

按照丁雪蕊的建议，肖萤在午休时间，先去挂了个普通号，把所有相关的检查单子都开了，能现场查的就现场查，不能现场查的，都把时间约好了。

手机响起，是李月满打来的电话，语气和蔼，“肖萤，今天晚上有空吗？阿姨想请你吃个饭。”

肖萤：“好的阿姨，我有空。”

挂了电话，肖萤心里有些预感。

她与李月满，并非是闲来无事会约饭的关系。

李月满从来没有单独找过她。

下班之后，肖萤来到李月满说的餐厅。

两人寒暄了二十分钟后，李月满切入主题，“肖萤，你是不是得癌症了？”

肖萤愣了一下，随即想到，那天的检查报告，李月满多半是看到了，于是轻轻点头，“目前检查出来是这样。”

李月满：“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结婚之前，隐瞒这种事情，可不好。”

肖萤一下子被噎住了，“我没有隐瞒……”

李月满：“你这还不是隐瞒？”

肖萤：“碰见您那天，我也是刚拿到检查报告，还没回过神来，所以没跟您说。之后是想着，再找专家看看，确定一下情况。”

李月满：“什么时候能确定？”

肖萤：“一周后。”

李月满想了想，“那一周后咱们再接着聊，今天就吃饭。”

肖萤沉默了一会儿，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在李月满眼里，就是薛定谔的儿媳妇，是儿媳妇或者不是儿媳妇，都取决于一周后的专家结论。

肖萤并没有那么想当李月满的儿媳妇，但是，就这些日子的相处而言，李月满对她还是很客气很温和的，这种态度，让肖萤产生了一些家人的幻觉，觉得这样的家庭，可亲且可依偎。

不过这一瞬间，幻觉消散了。

李月满此刻的谈话意图，肖萤很清楚，是劝退的意思。

如果真是癌症，肖萤肯定是不会拖累秦家的。

但是……肖萤昨天才接到噩耗，李月满今天就来劝退。肖萤并未奢望安慰，但是如此迫不及待，落井下石，还是出乎了肖萤的意料。

毕竟，李月满和秦新，之前对她还是慈爱和蔼的。

李月满现在来找她，估计也不是一个人的意思，想来已经和丈夫商量过了。

所谓慈爱和蔼，不过是因为太宠爱儿子，而对儿子第一次往家带的女朋友表现出友好罢了，是为了给儿子示好，绝非对自己有什么情感。

成长中种种案例，已经让肖萤明白，万万不可对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看吧，果然把自己搞得难受了。

她这么想着，原本安静的眼神，就慢慢变得冷了起来。

肖萤：“李阿姨，有什么事情，要不今天咱们就说清楚吧，毕竟话都说到这儿了。”

李月满想了想，“好，说清楚也好，我也不是憋得住话的人。如果你真是癌症，那结婚这事儿就算了。”

其实，之前李月满的想法，是不挑破这事儿，找个别的理由，让两人结不成婚，但是后来想来想去，发现很难办到，还不如单独找肖萤说清楚，让她自己走。

这样做会显得自己有些残酷不近人情，不过却是最简单的办法。

李月满不喜欢当坏人，但是她并不是很介意在肖萤面前当坏人，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如果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当一下坏人，就能迅速解决问题，当了也就当了。

而且，就在今天中午，秦新见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据悉，老友一家，这些年在南方过得风生水起。

更重要的是，老友家里有一个未婚的漂亮女儿。

虽然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但是李月满隐隐觉得，要是能把肖萤支走，那个漂亮女儿可能才是更适合秦晏的良配。

肖萤轻声说道：“不管我是不是癌症，结婚这事儿都算了吧。”

李月满想过肖萤的各种回答，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下子有点愣住，准备好的台词没有出场的语境了。

她跟肖萤接触实在不多，只觉得是个漂亮温柔的女孩，这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这女孩似乎隐隐长着反骨。

李月满愣了一会儿，缓和气氛道：“要是你没有癌症，当然是可以照常结婚的。”

肖萤摇摇头，“还是不了吧。”

“不结婚了。”

肖萤拿出手机，扫了一下餐桌上的付款码，把餐费结了。

肖萤站起身，对李月满说道：“谢谢您和伯伯一直以来的照顾。”

说完就要离开。

这样的猝不及防，李月满忽然慌了。

她不敢相信，秦晏如此优秀，对肖萤如此之好，肖萤竟然可以这样轻松地就放手了。

仿佛放下一张纸巾。

李月满想，他们家是可以不要肖萤的，但是她不能接受肖萤如此淡然地不要他们家。

她的预想里，肖萤会哭泣，会诉苦，会努力说一些感人肺腑惹人可怜的话，来换取李月满的同情……

什么也没有。

李月满仿佛一个上了戏台却发现自己拿错剧本的演员，整个人都懵了。

她猛地叫住肖萤，“你……什么意思？你要和秦晏分手？不结婚了？秦晏对你这么好……”

太过吃惊，导致李月满开始说起逻辑混乱的话。

肖萤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月满，“撑把破伞，我不如淋雨。”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李月满整个人呆住了。

她忽然明白，秦晏为何会为这个小姑娘神魂颠倒了。

这一瞬间，她觉得肖萤又美丽又冰冷，又温柔又无情。

好像是纯真稚气的，好像又是沧桑的。

李月满感觉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她想，绝不能让秦晏和肖萤结婚！

现在已经不是癌症不癌症的问题了，是她感觉，这个小姑娘的心性，如此捉摸不透。

餐厅就在北二环，走出餐厅后，肖萤慢慢地走到了护城河边。

河边柳树发出新芽，是春天的意思。

忽然间，肖萤感觉胃部一阵剧痛，痛到她一下子蹲在了地上，然后开始干呕。

胃里没有食物，只是干呕。

过了几分钟，这个痛劲儿总算过去了。

第二天，肖萤把剩下的检查都做完了。

当天下午，秦晏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接肖萤下班。

肖萤看着秦晏，衬衫西裤，长身玉立，即便因为刚刚出差回来，一点没有休息，就赶来看肖萤，脸上带着一些疲惫，但是毫无疑问，他身上那种精英气质，在人群中也是非常醒目的。

看见肖萤的一瞬间，他脸上露出了笑意。

“想吃什么？”他笑着对肖萤说。

“吃什么都好。”肖萤笑道。

于是秦晏带着肖萤去吃粤菜，吃饭的时候，秦晏时不时偷偷瞄她。

喜欢的心情都要满溢出来了。

他认识肖萤不过三个月。

那还是今年年初的时候，秦晏去公司上班，从地库上电梯，电梯在一层停了一下，上来一个女孩。

后来想想，也是很奇怪，公司所在大楼的电梯，常年都是人很多的状态，但是那天的那个时候，电梯里却只有秦晏和女孩两人。

女孩穿着西装套裙，梳着低马尾，皮肤白皙，眼睛清亮，她走进电梯的一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

什么叫一眼万年，秦晏一下子明白了。

电梯里，两人站得不远不近，秦晏隐隐闻到女孩发丝散发出柚子的清新微甜微苦的好闻气味。

他看了一眼电梯按钮，他去10层，女孩是去26层。

秦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女孩全身紧绷。

是因为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自己作为一个男性，距离她太近了，让她感觉不舒服吗？

想到这里，秦晏就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个瞬间，电梯的灯光忽然闪烁，然后灭了，到处漆黑一片，紧接着，电梯轿厢猛地下坠了一下，之后就停住了。

当秦晏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女孩不见了。

他打开手机电筒一照，才发现女孩已经蹲下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看起来是吓坏了。

秦晏把所有的电梯按钮按了一遍，然后照了照电梯铭牌上印着的紧急求救电话，将电话拨了过去，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对方表示马上过来救援。

“别怕，他们马上就来。”秦晏温柔地对女孩说。

女孩没有回答，还是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膝盖上，仿佛希望将自己缩得尽量的小。

“真别怕，这个电梯还是很安全的。”秦晏说道。

女孩依然没有说话。

秦晏想伸手安抚一下她，但是又莫名感觉自己仿佛乘人之危的大灰狼，于是又把手缩回来了。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秦晏说道。

他想了好一会儿，“我小时候肚子疼，爸妈带我去医院，医生就摸我的肚子，说，我摸你肚子有什么感觉？然后你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肚子。”

女孩被逗笑了一点点。

秦晏准备再接再厉，搜肠刮肚地搜索记忆里的笑话。

正在搜刮的时候，电梯轿厢忽然又往下坠了一下。

本来稍微放松些的女孩，被这猝不及防的下坠，吓得惊叫了一声。

秦晏一把抱住了她。

事过之后，秦晏也扪心自问，这一下子，出发点到底是乘人之危还是单纯的想要保护她。

想来想去，秦晏觉得，就是单纯的想要保护她。

这个结论把秦晏自己都逗笑了，感觉这辈子没有这么纯情过。

怀抱里的女孩，抖如筛糠，连牙齿都在上下碰撞。

“不怕，不怕……”秦晏喃喃地安慰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救援人员的声音，还有一些机械声。

终于，电梯门被撬开，光亮透了进来，秦晏发现他们现在处在一个半层的位置，他先把女孩递了出去，让救援人员接着，然后自己爬了出去。

之后，秦晏陪着女孩，坐在椅子上，女孩缓了好一会儿。

他这才知道，女孩是来面试的。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面试时间也错过了。

秦晏想了想，说道：“我们公司也在招人，不如你留下联系方式，回头联系你。”

秦晏承认，这一瞬间，他的心思，确实是属大灰狼的。

女孩点点头，他们互相加了微信。秦晏知道了她的名字，肖萤。

这次初见之后，秦晏开始有点茶饭不思，随时随地，心里好像都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飞舞。

当时，他有个女朋友，名叫梁伊伊，家里知道，但是他没有带回去见过父母。

见过肖萤之后，秦晏和梁伊伊分手了。

原因是秦晏在床上叫错名字。

他收获了一记耳光和一杯泼到脸上的水。

他抹干水，笑了笑，觉得自己十分活该。

他准备追求肖萤，就他现在这种满脑子都是肖萤的状态，要是追不到肖萤，他觉得自己会死。

他给肖萤发微信，让她过来面试。

肖萤回复：“谢谢，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秦晏：“那我可不可以请你吃饭？工作一个就够了，饭却可以吃很多顿。”

肖萤想了想，同意了。

之后秦晏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追她。

只是，让秦晏感觉有些奇怪的是，肖萤对他爸妈感兴趣的程度，似乎大于对他本人。

不过这没有关系，肖萤没有拒绝他的追求，这已经让秦晏欣喜若狂。

在这个期间，秦晏知道，肖萤有幽闭恐惧症，在密闭的空间里，她会感觉害怕。

因此，她不到不得已，一般不坐电梯。

她也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惧，某些时候也在试着坐电梯。

那天，因为面试地点在26层，她实在很难自己爬上去，所以硬着头皮坐电梯。

谁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

跟肖萤在一起的时候，秦晏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之前的女朋友，从见到到睡到，时间跨度基本不会超过一个月，时间再长，他就没有耐心了。

但是……跟肖萤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要看着肖萤，好像就很满足了。

就像看着一株小小的植物，能每天观察它，看见它发芽了，看见它长高了，看见它叶子舒展了，看见它有了花蕾，看见它开花了……就是这么单纯地看着，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喜欢的心情。

认识肖萤一个月，他就想和肖萤结婚了。

这个事情，秦晏跟一个朋友提过，那个朋友口无遮拦，很快这个事情就传遍了秦晏的朋友圈。

大家是目瞪口呆。

从没听说过秦晏想结婚。

秦晏前女友不少，有人跟他好了快两年，也没见他有结婚的意思，听闻此事，哼道：“到底是有多漂亮？床上功夫有多好？能把秦晏给收了？”

口无遮拦朋友说：“没睡过。”

此话一出，更是让众人惊掉下巴。

前女友冷笑，“秦晏有病吧？忽然搞起纯爱来了，他是三十还是十三啊？服了。”

这种话传回秦晏耳朵里，秦晏心里只有四个字：你，们，不，懂。

秦晏和肖萤吃完饭，秦晏说：“我送你回家。”

肖萤点点头。

秦晏开车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终于出差回来了，可以看见肖萤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坐在副驾的肖萤，此时此刻满脑子在想的，都是怎么跟他提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