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生完孩子之后，肖美云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对丈夫的种种荒唐行径也懒得管了。

本来想着得过且过，但是在肖萤快满一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个事情，让肖美云觉得必须要离婚。

肖萤因为是早产儿，所以婴儿时期身体弱、不好带，胃特别浅，吃了奶也很容易吐。摄入营养的能力差，身体长好的速度也慢。

卫怀忠看着哥哥弟弟家活蹦乱跳、能吃能喝、手臂如同藕节一般胖壮的小孩，再看看肖萤，哭的声音仿佛幼猫一般无力，看起来也是一种面黄肌瘦的状态，就非常地厌弃。

闲人们生造出一些谣言，说这个孩子是个病孩子，以后要治病的，不知道花多少钱呢。

谣言传到卫怀忠的耳朵里，就更是心烦。

他一点不觉得，是自己的花天酒地、莺莺燕燕气到了孕期的妻子，才导致了早产这么个情况，他一点没觉得自己有问题，只觉得是肖美云没怀好孩子，“孩子在你肚子里，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这一天，卫怀忠又去外面喝花酒，席间不知道怎么提到孩子的事情，卫怀忠就表现出非常气恼的状态，更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酒。

莺莺燕燕们看他气恼，就假装温言软语宽慰，实则火上浇油，“卫哥你也不能怪美云姐姐，她也不想的啊是不是？会不会是不小心吃了什么山楂、杏仁之类的东西，都是滑胎的……”

也有话里话外，让卫怀忠更加嫌弃肖萤的话，“我有个远房亲戚，家里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身体不好，有个什么毛病……病的名字我给忘了，反正现在得有十岁了吧，整天都在跑医院。”

这天晚上，卫怀忠喝得醉醺醺回家，走进卧室，看见妻女已经熟睡，站在肖萤面前看了会儿，越看越不喜欢，于是直接抱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深夜，到处黑黢黢的，只看见起伏的高山的剪影。很安静，能听见长江东流的声音。

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垃圾桶，居民们的垃圾就往里面扔，清晨有人来收。

卫怀忠打开垃圾桶的盖子，一点不带迟疑地，把肖萤扔了进去。

合上垃圾桶的盖子，回家。

盖子合上的那一瞬间，幼小的肖萤被巨大的恐惧瞬间包裹，这种恐惧甚至让她忘记了哭。

垃圾桶里有死鱼烂虾、啃过的骨头吐出来的渣子、各种腐烂的果皮菜叶……混合成无法形容的气味。

卫怀忠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就扑倒在熟睡的肖美云身上，嘴里喃喃着：“我们再生一个……我们再生一个……”

肖美云被惊醒，只感觉充满酒气的大脸就在自己眼前，吓了一跳，用力推开卫怀忠，可是醉酒的人重得很，仿佛巨大的沙袋，费了好大力气连推带踹，卫怀忠摔倒瘫倒在地上。

“你这么年轻，再生一个就是了……”瘫在地上的卫怀忠，嘴里还在喃喃说着。

肖美云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看向肖萤的婴儿床，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肖美云大惊失色，尖叫起来，抓住烂泥一般的卫怀忠的衣领，“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她疯狂大喊大叫的声音，把全家人都惊醒了，包括部分街坊邻居，都过来看。

“我把她扔了！”卫怀忠带着醉醺醺又涎皮赖脸的笑，“一个破孩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把她扔了！扔了！扔进长江了！你去长江里捞吧！”卫怀忠一边说，一边试着站起身，但是脚一滑，又跌坐下去了。

肖美云愣了一下，脑袋嗡嗡响，她环顾四周，母婴的房间里都是些软软的物件，她忽然看见门边放着的石头——白天的时候，门常常被风吹来合上了，所以肖美云去江边捡了块比较大的石头，在需要门一直开着通风的时候，就把石头抵着门。

她几步走过去，抱起石头，走到卫怀忠面前，举起石头便要向他砸去！

嘴里喊着：“卫怀忠！我要杀了你！”

她那直勾勾的眼神，任周围谁看了，都丝毫不会怀疑她要弄死卫怀忠的决心。

就在肖美云扔下石头的一瞬间，站在旁边的老三卫怀义眼疾手快，将地上瘫着的二哥拉开了一些。

咚的一声响，石头落在了地上，水泥地面都被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坑的位置，刚才便是卫怀忠胸口的位置，要是老三没有把卫怀忠拉开这几十公分，卫怀忠的胸骨必然是碎了。

卫怀忠经此一吓，酒醒了大半，见到平日里温顺的肖美云如今是一副决然要他偿命的样子，加上肖美云又是半夜忽然醒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再配上无比凶狠的表情，简直女鬼一般。

卫怀忠看着肖美云，确实是吓到了。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把你弄死！”肖美云一边大喊着，一边尝试着再次捡起石头去砸卫怀忠。

周围的人开始手忙脚乱地劝架，有人用脚把石头踹得远远的，以免肖美云再次接触到“凶器”，也有人把软绵绵的卫怀忠扶起来，将他往别的屋子里带，觉得肖美云不看见卫怀忠会减少一些暴躁，还有人在问卫怀忠把孩子扔哪里去了……

就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远处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几个反应快的热心邻居循着声音往巷子的尽头跑去，很快发现肖萤正在垃圾桶里，赶紧抱了出来，对着卫家的方向大喊：“孩子找到了！孩子找到了！”

肖美云赶紧跑了出来，只见肖萤一身又脏又臭，但是似乎是没有大碍，这才猛地放下心，神经松下来的一瞬间顿时感觉非常害怕，于是大哭起来。

这事之后，肖美云便要与卫怀忠离婚，而卫怀忠见过肖美云势必要杀死他的凶恶样子，也留下了阴影，加上本来也不喜欢两人的孩子，于是马上就同意。

而两家的长辈看见两人结下的这个梁子，也不是一般的梁子，也就不劝了，要是非让两人勉强在一起，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于是就随他们离婚了。

离婚之后，肖美云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将孩子之前的名字“卫萤”改成了“肖萤”。

时间回到现在。

这天，肖成功来肖美云新家这边办事，就顺道看看母女俩搬家收拾得如何了。

之后，三人就在家楼下的豆花饭店吃简餐。

东聊西聊了一番之后，肖成功忽然说道：“对了，你们猜我昨天碰见谁了？”

肖美云：“谁？”

肖成功：“我碰见陈悉知了。”之后又看向肖萤，“你小时候总是叫他蟋蟀知了哥哥。”

肖美云：“陈悉知？他不是在国外吗？读博士什么的？”

肖成功点点头，“回国了。他现在变化太大了，我根本没认出来，倒是他把我认出来了，主动招呼我。”

肖成功：“我跟他就站在路边聊了几句，反正他就说回国发展，他好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跟我加了个微信，之后就走了。”

肖成功：“后来我就去打听了一下，老周不是跟他们家比较熟吗？我就问老周，问陈悉知的情况，结果老周跟我说，陈悉知人家现在可不一般，国内这边好几个城市的高校，搞人才引进，抢着让他去当教授呢！开的条件也很好，说有个什么高校，给他的条件是年薪四十万，科研启动经费三百万，还给上百平米的住房，只要工作满五年，房子的产权就归个人……”

肖美云：“那真挺厉害的！”

肖成功：“我估计，他现在就是在比较这些学校呢，可能山城也有学校想引进他，他就过来看看情况。我猜的啊，但是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肖成功见肖萤一直没有说话，便问道：“萤萤，你忘了陈悉知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忘了也正常，那会儿你太小了……”

肖萤：“我记得他。”

肖美云在离婚之后，就回到娘家住，她有份普通文员的工作，工资不高，勉强够花。爸妈哥哥会帮忙顾着肖萤，日子就还是正常过。

小城里头，张贴着各种标语，“舍小家，为大家，支持三峡建设为国家”“走出三峡天地宽”“搬得出，稳得住，移民能致富”……

小城的墙面上随处可见146米水淹线，三峡水库的标准蓄水位是175米，要不了多久，全城都会淹没，成为江底。

虽然时间已经是倒计时，但是普通人的日子还是和平时没有区别，大街上熙熙攘攘，广场上还是很多人在锻炼身体，虽然一些建筑已经爆破变成废墟，但是也不耽误大家继续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

肖萤两岁的时候，某一天，肖美云和爸妈都有事，需要肖成功稍微照顾一下肖萤。

那时候，肖成功是开货车的，拉一些活儿。

他就把肖萤放在货车副驾位置，跟着他干活儿去。

中午有一阵子，肖成功要去一个地方，跟人说事儿，大约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而肖萤正好是睡着的状态，肖成功想着就让她睡，于是把车停在一个树荫下，窗户给她留了缝，将车门锁了，就去说事儿去了。

没想到舅舅离开之后，肖萤很快就醒了过来，睁眼看见大人不在，自己又被关在了一个很小的密闭空间中，加上树影婆娑，她幼年时被关进垃圾桶的阴影泛起，顿时惊恐地大哭起来。

这是她自从垃圾桶事件后，第一次因为密闭空间而惊恐发作。

她一般待着的空间都比较大，货车驾驶室是她迄今为止待过的最小的地方，但是货车在行驶的时候，因为前面视野开阔，两边窗户也是开着，舅舅还跟她说着话，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货车停在角落里，上有树荫，前面是一条断头路，两侧看过去都是墙，她顿时就怕到不行了。

她一直在哭喊，还在锤打车门车窗，但是小孩的力气很小，虽然她感觉竭尽全力，但其实只造成了很小的动静。

这个位置比较偏僻，路人也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走过来一个男孩子，踩在货车驾驶室旁边的石墩子上，往车里看。

只看见一个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小孩，头发也被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搞得乱七八糟，在脸上胡乱贴着。

男孩拍了拍车窗，“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怎么啦？”

肖萤一边哭一边说着现在的处境。

但是车窗外的男孩听起来，肖萤幼儿的语言，其实就是一堆“￥%#@”听不懂的话。

不过他还是看出来了，小孩被关在车里了，很害怕。

他认识这种货车，他有个亲戚就是开着差不多的车，于是他在窗户外对着肖萤一边比划一边大声说：“你注意看窗户下面！那个车门的开关！你使劲儿拉一下！”

“车门锁了，但是人在里头，是可以打开的！”

男孩反复说了很多遍，比划得也非常用力，肖萤在里面跟随他的指示一顿扒拉，忽然，车门打开了。

男孩拉开车门，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几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的小女孩。

货车的驾驶室位置很高，男孩站在石墩子上，将女孩抱下来。

软软糯糯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这个救世主一般的人，不撒手。

男孩是想把她从身上揭下来的，毕竟很热，还有就是小女孩全身湿漉漉的不说，脸上还是眼泪鼻涕，抱着男孩的时候，就全蹭他肩膀上了。

尝试揭了几下，揭不下来，男孩就放弃了，“行行行！抱就抱吧！你爸妈呢？家里人呢？”

肖萤自然也不知道舅舅去哪里了。

男孩也不敢带着她四处走，想着大人一定会回来的，于是就陪着肖萤在货车旁边等着。

肖萤抱了一会儿，惊恐消停下来，于是也就从男孩身上下来，两人就在石墩子上坐着等。

过了一会儿，舅舅回来了，看见两人，男孩就跟他说了来龙去脉，肖成功当然是各种感谢他。

感谢自然要问清楚名字。

肖成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笑着说：“我叫陈悉知。”

肖成功：“哪个xi哪个zhi啊？”

肖萤在旁边接茬道：“蟋蟀的蟋！知了的知！”

男孩好脾气地笑笑，“现在有精神了？刚才不是怕得很吗？”

肖萤不好意思地笑。

男孩又对肖成功说：“熟悉的悉，知道的知。”

肖成功：“我记住了，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