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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佛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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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事体大,随齐天青一起来的,还有数位正在家中休沐的太医,有顾衍之坐镇正厅,情势基本得到控制。
太医院的人对在场菜肴酒水连同一应器皿进行核验,确认问题出在那面点做的寿桃上,老太医轻叹了口气道:“岂有此理,有人在庭正兄的寿桃上掺了毒物,应是在制作寿桃的过程中便已掺入面粉,此毒名唤‘天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常有家中闹鼠害的人家买去,少许粉末便能毒死虫鼠。好在这寿桃做得大,毒性便分散了,加之这面点做得甜腻,大多宾客只浅尝辄止,尝个意头,发现得及时,催了吐,加煨以温和补气的汤药,问题不大。倘若我们再来迟片刻,服用者毒性入了血气,怕是要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自然也有少数像顾衍之这样平日便不大用甜食的,或是并未来得及用那一道寿桃包的,侥幸逃过一劫。
“只是……”老太医依旧愁眉不展,“旁人倒好些,庭正兄不比旁人年轻力壮,眼下形势未明,虽已吐出秽物,仍恐有性命之危。”
顾衍之看了眼主座上张庭正面前的空碟,老人家本就七十高寿,身子骨不比年轻人硬朗,加之他同赵玉卿一样喜好甜食,整整一块寿桃包全下了肚,情况自然危急。
“诸位。”顾衍之点了点头,起身,朝在场之人拱手,“今日之事,稍有差池便是阖府横尸,更何况张大人如今危在旦夕,顾某已命人封堵各个出入口,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为了诸位的安危与名声,还请各位于府内厢房休息,暂不能离府半步。”
顾衍之这话一出,本就有人对他不满,更何况何时能水落石出尚不可知,难不成一日两日不能水落石出,阖府宾客便要在此待上一日两日不成?
一时群情激愤,便是众人明事理,知道兹事体大,也无法应承这没个准数的事。
“大人……”观今一脸为难,“这些文人最是刁钻,咬文嚼字惯了,较真起来,怕是要闹事,还不知怎么编排我们呢。”
说着,观今又哭丧着脸看向今日特别不对劲的赵玉卿:“夫人今日这样……咱还能成事吗?这案子归临安府齐草包管,怕是给他三天三夜也查不出端倪来。”
顾衍之并未有太大的动作,眼下赵玉卿仍抱着他的胳膊挨着他靠着,看着她面颊微烫,闭着眼睛只拿额头贴着他的脖颈,和那些个咬文嚼字非要他们给个确切时限的文官相比,赵玉卿此刻就显得格外乖巧,也难怪观今觉得没底气了。
顾衍之的嘴角微微弯起,又补充道:“酉时之前,夜幕之前,定放诸位大人踏出这道府门。在此之前,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如此,距离酉时不过三个时辰,既给了个准数,倒也将那些个文官安抚了下来。
将众人安置妥当,顾衍之看了眼梁长风,吩咐道:“长风,你亲自带一批人,将所有出入厨房的人扣下,逐一审问……”
长风刚想应下,那齐天青便大喘着粗气跑进来,颇有些想在顾衍之面前把上回落下的脸面拾回来的意思,一阵雷厉风行道:“顾大人不必忙了,我已让人将进出厨房的、沾手过寿桃的下人尽数控制查问。另外,这种毒,临安药坊皆有售卖,因常有人借口毒杀虫鼠之名买去行凶,因而药坊对售卖此类药物皆留了案,齐某已着人前往走访盘问。”
“大人。”长风这是问顾衍之,自己还需不需要去一趟的意思。
顾衍之摆了摆手,难得地夸了齐天青一句:“齐大人有心了。”
“有这份心也好,草包大人能想到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喂喂喂,长风你别仗着个头比我高些便拽我衣领,你信不信再过两年我跳起来就能捶爆你的头!喂喂去哪,你扯我去哪?”
观今在一旁嘀咕着,话还没说完,便让长风拎着后衣领往外拖,只言简意赅地回应了他四字:“闭嘴,查案。”
观今不情不愿地被长风拖了出去,齐天青已着人对张府下人进行排查,方才一片混乱之中,唯独府上宾客尚未排查,此番这么一清点,对比宾客名单,观今迅速扫了一眼:“少了一人!”
长风脸色也随之一沉:“的确少了一人,郑必,郑清之郑大人之子。”
“要不要立即禀报大人与夫人?”观今思考时习惯性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说,会不会是这郑必郑大人在寿桃中下了毒,见事败露趁乱先跑了?”
“郑必是出了名的孝子,不比那些京城贵胄纨绔,口碑尚佳,再者与张大人并无过节,其父又是正处风头浪尖的郑清之,近期行事更该谨慎,着实没有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冒险,更没有投毒行凶的动机。”长风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说起来,他这样严肃绷着脸的神情,和赵玉卿严肃时颇有几分相似。
长风说的也不无道理,况且先前寿桃呈上时,那郑必因沾了他父亲光的缘故,被奉为上座,切分的寿桃自然也呈给了他,且块头还不小。他当时不仅吃了,吃的还不少,若是知道寿桃被人投毒,哪会吃这样多?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观今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当时郑必一口气便将寿桃包吃下,约莫是吃得多了,有些腻,连喝光了一整壶茶,还让人当即呈了新茶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忽然便说自己不太舒服,朝张大人借了个厢房休息,走的时候面色还不大好看……”
话说到这,观今与长风二人皆是同时反应过来:“不好!”
二人挨个厢房搜查,最终在最东院的一处厢房发现了郑必。
郑必死了,口吐白沫而死,不仅死了,死状还颇有些奇怪,那厢房内临窗的位置有一小案,小案前有个蒲团,郑必死时正跪在那蒲团上,面朝着小案。眼下那小案之上还摆放着一尊小小的泥塑佛像,看着不是本来就在这的,桌上没有隔灰的印记,因而先前小案上应该是没有此物的。
除此之外,郑必死时面对着佛像,双掌合十,手掌根部正好靠在小案着沿,脸部则垂下来贴在手上,看着……颇像正跪在佛像前忏悔祷告时,口吐白沫而亡。
长风大致检查了郑必的情况:“没有外伤,死因应该也是中了天衣之毒。快,去请大人和夫人过来。”
观今冷不丁咽了口唾沫,只因这郑必死的姿势太过诡异了,此番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应声,拔腿往外跑去:“大人,大人,夫人,不好人,又,又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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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之那边收到消息,同赵玉卿一道匆匆赶到,赵玉卿反应颇有些迟钝地看着那跪在佛像前死去已有片刻的郑必好半会儿,才将自己耷拉在顾衍之肩头的脑袋挪开,满脸疑惑地“咦”了一声:“他为什么要跪在佛像前,看着脸部痛苦,是做错什么了吗?”
郑必的脸色肯定是痛苦的,毒发时五脏六腑必然如火烧火燎,因而此刻呈双掌合十跪在佛像前扑在那死去的姿势,就像赵玉卿说的,如同做错了什么,于佛像前忏悔。
太医院的人复查后,得出和长风一样的结论,郑必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就是毒发身亡。
那头张大人仍不省人事,这边又死了个吏部侍郎,且死状诡异,事情一时不得进展,陷入了僵局,在府内的人被变相软禁,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不免躁动,郑必这,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有结论。
赵玉卿忽然扯了扯顾衍之的袖角,大概是时间久了,那酒劲儿也退了一些,只是脸颊仍有些红扑扑,却能站稳了,脑子也比刚才灵光了不少,想起了还危在旦夕的张庭正,对顾衍之道:“我想去看看老师。”
顾衍之点了点头,冲她微微一笑:“好,我陪你。”
二人转道去看望张庭正,老人家年纪大了,情况不太好,虽然也已催吐,只是人还没醒,不知道还有没有余毒,那呆傻如同稚子的大儿子张折柳倒是不吵也不闹了,紧紧守在张庭正榻前,此刻见了赵玉卿,才醉一瘪,颇有些委屈:“玉姐姐,我爹会不会死?”
“大哥,父亲吉人天相,不可妄言。”同张折柳一起守在张庭正榻前的二公子张子敬安抚下张折柳,起身,朝顾衍之和赵玉卿点了点头,“今日府上之事,多亏顾大人了。”
说这话时,张子敬在顾衍之面前依然不卑不亢,未因顾衍之的身份有丝毫轻怠之意,也未因顾衍之的地位而有分毫攀附伏低。
顾衍之又多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句:“二公子方才似乎并未食用那寿桃包?”
因而张子敬从头到尾,皆丝毫未受那寿桃包之毒影响,始终照料在张庭正左右,一连府上那么多宾客的安顿,也是他安排的。
顾衍之这话中有话,张子敬只面色坦然地对上顾衍之,此人不自藻饰,朗朗如日月入怀,气度卓然,面不改色回应道:“子敬不喜甜食。”
说到这,反而看了赵玉卿一眼,淡淡笑道:“这点我与玉丫头相反,想来从前顾大人公务繁忙,有所不知,玉丫头在府上时,家中若做了糕点,我那份,常是让给玉丫头吃了去的。”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会显得过分亲昵,他说这话时,倒不显轻浮。
被点了名的赵玉卿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侧头,见顾衍之正静静地看着她,赵玉卿这才慢一拍地点头,附和道:“是,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就像先前她见到张庭正时觉得亲近那般,张子敬说这话时,她也觉得自然,好像是应该这样的。
顾衍之望着赵玉卿的眼神深邃,复杂之色一闪而逝,似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看赵玉卿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到底什么也没说,随即淡淡然弯起嘴角,“玉卿的确喜好甜食。”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守在门口的长风倒是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观今却莫名其妙擦了把冷汗,大人,大人方才那眼神一深,那危险的气息若隐若现,怪,怪吓人的……
正在此时,齐天青那边似乎有什么进展了,急急忙忙来找顾衍之:“顾大人,查,查问过了,张府的下人几乎都是家生子,厨房那边也是,加上筹备寿辰比往日更忙,所以厨房用的基本都是熟手,若是换了人,配合不好反而碍手碍脚,彼此都熟悉着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机会,他们都能互相佐证。”
一时形势再一次陷入僵局,倒是张子敬主动问了句:“药坊那边是否派人走访?买过此毒的名单上的人,是否有府上之人?”
“正要说这事呢!”齐天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子敬是谁,见顾衍之没反对,才大咧咧在他们面前回应道:“还真有一个!巧了不是嘿,正是张府二公子院里的人,一个叫乔儿的女使,我已经让人去押来了!”
说到这,齐天青还有些兴奋,这抓到凶手了不是!
不多时,那叫乔儿的丫头果然让人押来了,押来时大喊冤枉:“就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干这事啊!奴婢是去买天衣了,可那是前些日子我们婢子住的屋里闹鼠,奴婢为这事还专程和管事姐姐商量要支买鼠药的钱来着。当时,当时公子也在,公子正在院中看书,听到了,管事姐姐刁难我,不肯支银子,还是公子大发慈悲赏了银钱,开口说让我只管拿着去买便是,不仅管事姐姐听到了,当时在院里的人都听到了,不信你们去问……”
张子敬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替她作证:“确有此事。”
“此人是二公子院里的人,依二公子看,可有下毒的动机?”顾衍之微微一笑,话中满含深意。
张子敬思索片刻才摇头:“她并非家生子,数月前才入的府,于府上应无恩怨纠葛人情往来。数月前是子敬于寒山书院回府路上所遇,彼时见她卖身葬父,无处可去,很是可怜,便留她在府上,平日也只在外院干些洒扫的活,她没有出入厨房重地的机会。”
这话他也没说错,齐天青也无话可说,人乔儿连厨房都没踏入一步,买了毒药能算什么。
一时间,此案又陷入了僵局,齐天青愁得脸都青了。
观今看他刚才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却青着脸,没好气嘲笑道:“齐天青啊齐天青,你祖上好歹是出过名相的,你看看你……你这好笋生烂竹,好壶装假酒,玉盘盛窝头,虚有其表啊!”
“好笋生烂竹,好壶装假酒,玉盘盛窝头……”冷不丁的,赵玉卿忽然重复了这一句话,说这话时,小脸颇有些严肃,手指着观今的方向,“观今你……”
被她这么一指,观今愣了愣,竟有些紧张,“夫人,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说的是齐大人,我……我知道了,是观今越矩了,往后不说了便是……”
“夫人言重了言重了。”就连齐天青都替观今说好话,“我与观今莫逆之交,平日是不忌讳这些的,不讲礼数,不讲礼数的……”
“你说得对。”
赵玉卿话一说完,齐天青和观今二人都傻了眼,继而便听到赵玉卿迷迷糊糊的眼底慢慢地浮现一抹清醒之色,“凶手可以不进厨房就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