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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彻将我从驶往南洋的船舱救出来时,我只有十五岁。
他惜我嗓音独特,不忍我继续待在窑子里,或是卖去做奴。
找了最好的戏曲师傅,把我培养成一代名伶。
却在我带着信物求他娶我前,跟留洋回来的百货公司千金重续了婚约。
秦彻娶妻的消息传遍全城后。
班主再次派人送来各家子弟求亲的名帖。
我挑了其中字迹最工整的一份。
“就他吧。”
1
班主成了最高兴的人。
一边派人去我未婚夫家里报喜,一边张罗着我隐退前最后几场登台戏。
“你也该明白,秦家那样的门楣你再怎么努力也够不着…左不过都要嫁人,趁还有点名气,还能挑个好的。”
戏班里其他人也纷纷向我道贺。
男家那边的意思是,一切随我。
班主在聘礼堆里喜笑颜开,掂着一对明珠问我,婚礼想要中式还是西式。
“中式吧。”
有人曾说过,我穿大红色甚是明艳。
小红桃从箱笼里扯了好多喜布来,我翻出最底下那匹,徐徐展开。
没有雕龙画风,亦无明珠生辉。
“姐儿,谢老板送的更好看,这种晦气的旧物…”
“算了。”
我把那匹喜布塞回最底。
努力将脑海中那人的笑脸挥散。
我将腕间戴了多年的玛瑙摘下,从谢老板送的聘礼中,挑了一条翡翠戴上。
小红桃拿着那串玛瑙,莫名红了眼眶。
“光秃秃的破喜布,玛瑙串子也不值钱…人人都说是定情信物,怎么情却定到旁人身上去了?”
“他从未跟我说过定情二字。”
我笑了笑,“不过是我将他的好,当成是对我一人的好罢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看着乌云密布的天,似乎即将迎来一场大雪。
黄浦江的江水依旧滔滔。
跟初见秦彻时一样。
那年我十五,熬过了战争最苦的那几年,却在黎明前夕被送上了驶往南洋的奴船。
父母亲人都不幸死于战乱。
我被辗转几趟卖到窑子里,唱了几年小曲儿,鸨母算着日子准备给我开苞。
可突然一夜变天,举国同庆。
楼里的生计不干不净,鸨母怕惹事,便拢了钱财将我们发卖去南洋。
我跟其他姐儿蜷缩在腥臭的船舱。
夜里不敢闭眼。
一边提防着船工的毛手毛脚,一边掰着手指倒数掉进火坑的日子。
那夜风浪很急。
船底破了个洞,会凫水的姐儿咬咬牙跳进江里逃命。
船工看事情已经没法收拾。
便发了狠,把我们这群旱鸭子扯出船舱,压在地上正准备施暴。
一个湿淋淋的人影出现在甲板上。
“住手!”
“新时代的建立,就是让你们这种人不得为所欲为!”
他带人将船工捆了,把我们都救到了他的船上。
留洋回来的新青年。
乌泱泱坐了一船舱。
我裹着干净的毯子,仔细听着他说自己的名字。
秦彻。
我反复咀嚼记在心里。
后来,他把有家可归的、走处想去的人安置好,只剩下了我。
听了我的遭遇他没说什么。
只是把我送进庵堂梳洗一番,带着我去拜了当时有名的伶人为师。
我惶恐,“秦先生,我只是在窑子里唱小曲儿的…”
“你若喜欢待在泥潭里,我再努力拉你起来也没用。”
少年的双眼亮晶晶。
我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便留在梨园学戏。
秦彻进学堂继续读书。
“现在不叫学堂,叫学校了。”
他学业忙,却时不时来梨园看我。
会给我带市面上时兴的香膏和话本,也会带我去百货公司门口看黑色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会动的人,秦彻告诉我那是电视机。
学校假期,他会代我跟师傅请假,然后带我出去体验新时代的新玩意。
我穿过解放鞋,坐过自行车后座,也摆弄过收音机。
秦彻怕我热,还用攒着买书本的钱给我买了台电扇。
所有人都说他喜欢我。
在我心里,男女相悦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成婚的。
纵使他年少时说过玩笑话。
也在串巷路过布店,看到成色漂亮的红布时,毫不犹豫买下来送给我。
我也曾踮起脚凑近他的脸。
“若我有一天不想唱了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下半辈子的场子都包圆了,你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我太傻,以为那就是承诺。
可我从二十等到二十六。
等来的是他要娶旁人的消息。
2
被醉客泼秽物那天,我哭着去找秦彻。
他刚从学校教完课回家,我蹲在他必经的小路上。
月光下,他的眼底写满心疼。
找了个旅店房间,打满一盆热水给我洗头。
“脏。”
我缩着脖子却被他按下去,“别动,这东西冻硬了更难洗。”
那东西多脏啊!
秦彻的手是翻书本,拿粉笔,教书育人的。
怎么能帮我清理这些呢?
可无论我怎么抗拒,都拗不过秦彻,最后只能乖乖地闭眼享受。
“怎么弄的?”
秦彻给我擦干头发,柔软的毛巾掠过脖颈,引起一阵战栗。
我没答话。
“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还击,你又不是软性子,何苦受欺负?”
秦彻不懂戏行的苦,我不怪他。
“我不想唱了。”
头顶的动作忽然一顿。
“秦彻,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话音刚落,毛巾就被丢在一旁,身后响起秦彻逃命的脚步声。
房门砰地关紧。
我安慰自己,秦彻只是因为突然被告白,心里缓不过来才选择逃离的。
可我等啊等。
也曾试过去学校门口找他,可他却像是有心避开我似的,最后甚至坐飞机出了国。
直到两个月前。
我再次在这座城市看见他,身边还挽了个穿着时髦的漂亮姑娘。
哦不对,那叫女性。
我没有勇气上前打招呼,只敢找小红桃背地里打听。
原来那女性是新开百货公司的千金。
跟秦彻祖上就定下的婚约。
战乱的时候他们失散,秦家人以为对方不幸遇难,没曾想却是逃出了国。
还在国外混得不错。
前些日子秦彻坐飞机出国,就是为着去接他这位未婚妻。
小红桃气不过,把秦彻这些年送我的小玩意都搬了出来。
班主失手泼洒了过期香粉,又不小心将秦彻亲手烧的瓷娃娃摔碎。
“可惜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香粉、瓷娃娃,还是我和秦彻。
窗外落了雪。
压得梅树枝沮丧垂头,风扑落雪花像闷闷的哭声。
班主捡起瓷娃娃的碎片递给我。
尖利的豁口划破手心,密密麻麻的疼。
“这些年秦彻对你做的,我这把年纪也看走了眼。”
“但现在想想,秦家祖上是文官,他也不过是承袭了悲悯的性子,在你困难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是我错将怜悯当成了爱。
“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
秦彻娶百货公司的千金,门当户对。
我嫁饭店的老板,衣食无忧。
我跟秦彻,也许从船舱的相遇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错。
3
谢老板打了个电话来。
我学着秦彻教的,拿起话筒贴在耳边。
他又从百货公司给我订了新玩意,怕之前送的喜布我不喜欢,又挑了更好的来。
可我没想过,来送货的人居然是百货公司的千金。
班主来喊我时脸色怪怪的。
我迎出门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秦彻,还有身旁站着的女性。
她叫季舒,有个很好听的英文名,Shirley。
云中谁寄锦书来。
秦彻教我读过这句诗。
季舒倒是大方,跟我点点头,让人将订好的货抬进我房间。
班主把我们带到正厅。
我选了季舒身边的位子。
她是真的好看。
进口的毛呢大衣,脚上是最近流行的羊皮小高跟,还喷了好闻的香水。
季舒突然拉着我的手,从袖口扯出来。
“这翡翠镯子…”,她从容地笑笑,“真是好东西啊!”
秦彻眯起眼,看不出神色。
“方才接到送你的礼单,我亲自拣了最好的货,希望芙蓉姐姐喜欢。”
“你有心。”
“姐姐这恩客…哦不,票友可真是大手笔,那样好的红料子订了三十匹…”
“难不成是姐姐要做嫁衣么?”
秦彻的脸色变了变,眉头蹙起又舒展开,把目光投向我。
我淡然笑笑,“我哪来的福气,跟季小姐一样觅得如意郎君。”
“会有的。”
秦彻淡淡开口。
我一怔,双手被季舒紧紧握住,“第一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姐姐…”
她将一瓶包装精致的香水塞进我手里。
“百合香,法国来的新货。”
一只手先我一步拿起那瓶香水。
放回到季舒面前。
“百合不行。”
秦彻勾了勾嘴角,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曾因百合花粉过敏,脸肿成猪头一个多月都没好全。
“她用不惯这么好的东西,你要送,送些香粉香膏的就行。”
真是难为秦彻找补了。
毕竟我与他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他对我那些出于怜悯的关心,也应该慢慢改过来。
班主留了两人用晚饭。
饭后我得登台,季舒说要和秦彻出门逛逛,我们相互道别。
可我演出结束时,他们又回来了。
季舒把一盒鹅蛋粉递给我。
我看见她腕上戴着的玉镯,比谢老板送的这只成色更亮更透。
“芙蓉姐姐,刚不知道你百合花粉过敏,幸好秦彻知你心意,选了好东西给你赔罪。”
她摸着玉镯羞赧一笑。
“这个…也是他挑的…”
“我都说了家里多的是,他拗得很非要买下送给我,好看吗?”
季舒把玉葱似的手递到我面前。
秦彻别开脸。
“好看。”
有什么不好看的,爱人送的东西,便是一块泥巴也值得珍藏。
送走两人后,小红桃把秦彻送我的玛瑙串子丢给外头的乞儿。
又朝季舒离开的方向泼了些香灰,淬了一口。
“不就是一个翡翠镯子吗?”
“用得着大张旗鼓,逛十几家店非比着我家姐儿的东西去买吗?”
小红桃发觉身后的我,灰溜溜垂头走了。
她不想让我听见的话我都听见了。
就好比季舒今天来,是为了宣示主权,我也看得明白。
至于秦彻,我看不透。
这么多年,从未看透过他的心。
但我知道士农工商戏,我排末流。
秦家祖上做官,秦彻又是学校教师,社会地位很很。
是我八竿子都够不着的人家。
也许班主说得对,这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他是怎么辗转城里的珠玉铺子,只为挑出比我手上更好的玉镯送与心上人。
稍稍打听便是一段佳话。
曾经误以为对我的偏爱,如今落在季舒身上,才是真实的。
4
最后一场登台戏。
班主给我排了穆桂英挂帅。
谢老板刚好出外办货,命人从百货公司订了新到的高跟鞋来给我赔罪。
季舒也来了。
来的时候就有点醉意,坐在台下又喝了几盏酒,倚在秦彻身上双眼朦胧。
最后一曲即将落幕。
大半的票友都聚集在后台,等着我签名留念。
角落里的男人突然递了唱词本上台,还夹了几张票子。
我低头看了眼,眉头深锁。
“抱歉,我们这里是正经唱戏的地方,若您想听这种曲子,可以找个窑子的姐儿唱。”
“啪”地一声。
男人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装什么清高,你以为自己叫白芙蓉就真的出淤泥而不染了?你不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吗?”
我一怔。
脸上蓦地发烫起来。
秦彻蹭地起身,想要制止那男人,季舒却先一步开口。
“这位大哥,新时代讲究的是男女平等,地位平等…即使白芙蓉真的在窑子里唱过曲儿,她现在也是干干净净站在这里的。”
“至于芙蓉姐姐,不是我说你…干得了这行就做好被为难的准备,票友想听什么,你闭着眼睛唱了就是,何苦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我不唱。”
班主看情况不对,立马找人把闹事的男人连哄带骗轰了出去。
“不唱?是那大哥给的不够多?”
季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果子。
“一枚果子一百元。”
猛地朝台上砸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被苹果砸破额角,鲜血混合油彩顺着指缝流下来。
“你干什么!”
小红桃噔噔噔从后台跑来,用布捂着我的伤口。
季舒甩开秦彻的手,攀着沿壁爬上舞台。
“掷果盈车,这不是古时候的典故吗?我喜欢白芙蓉唱的戏,给她撒钱有问题吗?”
“谁要你的臭钱!”
小红桃捡起染血的果子,狠狠砸碎在季舒脚边。
“我的小羊皮鞋子。”
“区区一个跟包敢这么跟我说话?”
季舒作势要打小红桃。
秦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别闹了。”
他眉头紧锁,扫过我糊满血污的脸,眼底闪过不忍。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
“我不高兴了喝点酒不行吗?让她给我唱个曲儿怎么了?”
“又不是打茶围,你用得着这么护犊子吗?”
“季舒。”
秦彻的脸色越发灰暗,“跟我回去,不然我告诉季伯父,婚礼的事情就不能由着你安排了。”
打茶围和跟包都是用在妓女身上的说法。
看季舒听戏时眯着眼睛打节奏的模样,她并非不懂梨园行话。
字里行间的羞辱,秦彻也并非读不透。
阻止她,是怕丢了两家的脸面。
不阻止她,也是纵着她的性子,因为偏爱。
5
谢老板听说我受伤,匆忙从外面赶回来,带着医生上门。
我敷了药睡下。
他哄了我好一阵才舍得离去。
小红桃攥着一瓶药站在门外,咬咬牙递给我。
说是秦彻让人送来的。
还托那人给我带句话,他替季舒跟我道歉,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
难为他还没娶人家进门,就急着护住未婚妻。
我这样的身世,又能对季舒做什么呢?
“搁着吧。”
“医生叮嘱我别乱用药。”
“就说我谢谢秦先生的心意,也接受他的道歉。”
小红桃跑去回话。
我把写了一半的喜帖塞进妆奁里。
给秦彻的。
还是不该送出去。
迷迷糊糊睡到傍晚,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小红桃匆忙跑进来。
跟我说季舒带着家里的保安上门找茬。
“我昨晚就来了这儿,今早醒来发现镯子丢了,不是你拿的还有谁?”
“我没有。”
秦彻跟在身后,皱着眉头看我。
“芙蓉,你要是拿了,还回来就是。”
我怔了怔,“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别过脸,声音透着心虚,“昨晚进园子时,那镯子还戴在季舒手上…芙蓉,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辩驳,小红桃哭天抢地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姐儿的房间也是你们能碰的?”
“新时代不是旧社会,做什么都得根据规章制度来…”
我冷了脸,拉着小桃红挡在房间门外。
“怀疑我偷东西的话,叫警察厅的人来。”
季舒冷哼,“你以为警察会信你?戏子无情没听说过吗?”
“她那么紧张这间屋子,东西一定藏在里面。”
季舒大手一挥,三五个保安便挤开我和小红桃冲了进去。
我没站稳,踉跄摔在地上。
秦彻踟蹰片刻,犹豫着没有上前扶我。
“找到一个妆奁。”
季舒捧着那东西狠狠往地上一砸。
珍珠耳坠、宝石胸针碎了一地。
秦彻不忍,“这儿的东西,小红桃你算个总账找人递给我。”
季舒翻出那张喜帖丢在我面前。
“这不会是你写给秦彻的吧…白芙蓉要结婚了?哪个不长眼的肯娶你?”
“不是喜帖,最后一场戏的邀请帖而已…我喜欢红色,没写好又忘了扔…”
秦彻的眉头舒展开,眼底闪过复杂情绪。
扬起的喜布铺天盖地。
秦彻捡起最底下的那匹抓在手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季舒找不到自己的玉镯。
便扯过我的手腕,将我戴着的那枚用力掰除,力气之大乃至腕骨红肿。
她把镯子摔碎在地上,饶是觉得不解气,抄起角落的泔水桶泼向我。
秽物染了满身。
渗进发丝里流遍全身。
秦彻躲开我的目光,喉结微动。
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把玉镯塞进季舒手里。
“在舞台下方找到的?”
她佯装惊诧,又变了脸色,嗔怪地冲秦彻撒娇。
“嗐,你怎么不拦着我点,明知道我脾气冲又急,差点就闹得无法收场了。”
秦彻捏了捏她的肩膀。
“无妨,我会赔给她。”
赔?拿什么赔?
这些有价的东西能赔,翡翠镯子也能找到相似的。
可我的真心呢?
就因为我是卑贱的戏子,就活该被他们踩在脚底见他吗?
秦彻带着季舒走了。
又让小红桃塞给我一张纸条。
【妆奁毁了,我赔你一个便是,还要什么让小红桃来告诉我。】
【抱歉,昨晚捣毁了你最后的登台戏,等我与季舒的婚礼结束,再来好好听你唱一场。】
我笑了笑。
把纸条连同喜布、喜帖一起丢进火里。
拉了拉小红桃的手。
“去跟谢老板说,婚礼提前到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