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点众小说APP
体验流畅阅读
第10章
骊龙颌下珠(一)
越栾是睡不着的。
夜里躺在床上,瞪眼看着天顶纱幔微微拂动。背脊空空的没处着落,像被抽干了髓。
她迷瞪瞪中想,小时候如果这样睡不安稳,多半是明天教习就要来抽背书了。
点鹊楼的死士手下都有一本黄纸册子,专教导人什么时候、要怎样说话。死士出勤改名换姓,易容行走也是常事,必要时候人情来往,冷暖体味,都难逃与常人交集。
越栾没有这份察言观色的天资。单是那本册子就要她背得口角淌血,次日教习要抽查检验,她就赶在前一天晚上熬通宵,强往脑子里乱塞。现在想起来脑袋嗡嗡,全然忘记了。
什么“血浓于水”,于她而言从不是切肤之痛——那本册子里大概也没有写。点鹊楼的兄弟姊妹都并无血缘。
一说起这个,更多时候她记得的是在某个冬天,他们一群小影卫整队在朱红墙外的校场上,大雪天,净白的地上如撒了一窝鹌鹑。教习一声令下,他们就争先把爪子浸到冷酒里,然后再拿刀。
她十指捂眼,翻过身子,似又看见了月琴的一张脸,敷了厚粉,隐隐能看见梅子疮。心里有没来由响起崔岷似笑非笑的一声:“没有亲缘的姊姊?”
莫名其妙,不知是说“亲缘”可笑,还是“姊姊”可笑。
翻来覆去,直至夜深,仍觉喉头黏腻发凉。
睁开眼,窗前似有个团状物事轻轻晃动。定眼一看,恍然是一张美人面孔!
她喃喃念了一声:“琴姊,是你么?”
一线湿凉水珠滑落,正正滴在她眼中,窗前人正是月琴。只是相隔三尺,却偏偏形影模糊,昏黑的光影里只见她她扣动嘴角,一个字也说不出。
越栾背脊一寒,神智回笼过来,“琴姊?”
月琴站定不动,脸庞深埋在蜷曲如蛇的发髻下。没有抬起脸,只有手脚痉挛似的抽动。
越栾翻身趿了鞋,上前去抓她的手腕,“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这一张脸从乌发中缓缓拨弄出来,口角被生生剐到耳根!
“呜,唔呃……”
一张口,淌出乌油油一泡血,里面已经没有舌头。
“琴姊!”
一睁眼,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枕褥间冒出隔夜的汗气,山中日照更迟,林木上浮动着月白色蓝晕的湿雾,窗外的红嘴蓝鹊扑棱飞走,叫声极其阳刚难听。窗台上除却一片鸟羽,素净如常。
“笃笃。”
小窗上幽幽浮出一个人影,崔岷在外头轻声唤她:“该起了。”
她撑肘从被笼里坐起,揉了揉眉间:“这就来。”
三秋社的府邸布置雅致,设多个格子小园。
设宴的这一间更是极尽精巧,框景、悬廊、飞阁子设计一如苏湖一带。最得精髓处是一方人雕太湖石,中央绿藤垂吊,释迦摩尼端坐其中,日光穿落,水烟倒流间更显宝相庄严。
只是座上首席的美妇并不像什么和善人物。
这就是唐承毓的夫人,也是他口中“不让他接管一应事务”的三秋社大当家,陈添蕴。
早间越栾和崔岷来得早了,不留神听见了她和唐承毓在小园内抱怨:“我一夜没睡!不是说好都给你打点了么,喊我来做什么?”
唐承毓小心陪着笑:“夫人说哪里话,我哪里及得你三分厉害?再说,毕竟庄里大事,哪能不见大当家呢?”
她悻悻入了席,却并不见什么好脸色。唯独一打开崔岷的拜盒,见了那株稀世的真品低光荷,露出些欣喜的神采,将那九颗莲子把在掌心玩了一圈儿,赞道:“鸽子蛋一样!”
隔了一会,又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它们,恹恹道:“也不是真莲子,也不能吃。”
越栾暗自腹诽,从坟土里鲜刨出来的,便是真的谅你也不敢吃。
唐承毓笑道:“莲子何处见不到?更何况我们今日茶宴,这寒凉冷淡之物也不急在这一时吃。”
侍女从后厨呈上一溜瓷碟,当中个个是时令青梅子,个个平刀雕过,摆弄出玫瑰、菊纹、米字纹路,袒露出深青皮子下的黄绿果肉,玲珑可人。
唐承毓执茶盏起身,“按理说,以雕梅做脯还是大理一带的做法,云州、麦邑实则更偏爱渍酒,两位莫嫌席上粗陋。”
越栾瞥了他一眼,早间她和崔岷分明听到本来是备了酒的,结果他陈添蕴舍不得,竟是临时给撤了。
崔岷执杯一笑,温言回道:“雕梅最合茶性,正谓‘茗酌待幽客,珍盘荐雕梅’,以茶代酒也合唐人雅节,怎会粗陋?”
两边几次往来,越栾口中含着梅子,暗想道:“怎么光吃着,不是说要做生意的么?”坐在一旁渐渐开始分神。
早年在京中她也见过这些个人的款派,说事不能敞亮了说,一定要先设一桌酒,席间打个机锋、拉个家常,散席后就莫名敲定了些什么。离了京,这小地方竟也是一样。
“这个妹妹年纪小小,竟就能进位玉楼帮‘地’字编号?”
陈添蕴忽然出声,一双盈盈笑眼正对着越栾。
崔岷道:“是,自小在这边得了赏识,这才跟了玉楼帮老师太。”
陈添蕴此前一直不吭声,提到玉楼帮时终于起了兴致,向前探着身子道:“你是哪一编的?”
崔岷面色一僵。
三秋社与玉楼帮虽素来交好,线人却也只有“地”字编的能做,只是人字编均管制严格,轻易不会独自出来走动,验身时也默认不会多问。
因而这些事宜,他也没有告诉越栾。
越栾不慌不忙起身,“大当家,我是‘地’字编的。”
崔岷稍松一口气,紧跟着陈添蕴又道:“地字编也是有些武功的吧?不如露一手,来给大家助助兴?”
场上静了一瞬。
唐承蕴轻咳两声:“大当家的,崔老板兄妹是客……”
崔岷也跟着歉然道:“小妹久不‘押镖’,身手已经粗疏不少了。”
烧杀抢掠,玉楼帮内讳称“押镖”,他来前为防三秋社起疑,早将他们行话背了个熟透,只是陈添蕴提这一出并非疑心,而是玩心。
这劲儿一旦较上,轻易下不来台了。
可是他便宜价钱买来的小船妓,走两步路就要气喘,哪里是块动武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