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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投命退千夫(终)
崔岷自顾自道:“我不懂武功,不知道云州的匪帮人是都能单手打碎一面墙,还是能腿风就能劈碎窗子,只是有一件事我清楚——”
“能在水城寨里周旋这许久的身手,在你们云州地界上的小船里,不会被困住这许多年。”
越栾指尖轻轻一颤,不过在黑暗中,崔岷什么也看不见。
崔岷笑了一笑:“我这样说,不是对你起了什么疑心。在玉楼帮这里,人的过错也未必是他自己的错,因此你的事情、你从前的由来,我都不过问。只是我奇怪,你为什么不走?”
“但你方才说,人生下来便有孽债,我便明白了。这孽债一头在你这里,另一头,是不是就系在你姊姊那里?”
越栾接不了这话,她的喉头微微发紧起来。有关月琴的一丝一毫也也不该在这时候细想,她要把她锁进匣子里,此时是无路如何也办不到了。
似乎有一道轻轻的穗子轻轻拂扫她的手背,果真像什么冤孽的绳索另一端,来来回回拖动。
越栾闭了闭眼心道:“果真幻觉了吗?”那物件却拂扫更加急促,上头隐隐传来一点铁索的响动。
崔岷霍然站起,他也听见了。
黑暗中凭空出现一根绳索。
二人愕然抬头。只见岩壁上头漏出一点火光,摇摇曳曳,声音是从那后头穿出来的。他们在下头乱转小半时辰,哪知裂口竟在头上!
一个影子在上头一晃,绳索正是那头放下来的。
待看清那影子“脸孔”,越栾立即戒备起来,“你是谁?”
这东西是不是人,难说。上头三尺处只有一团乌黑的东西在摇晃,依稀是女人的长发,可是脸上却黢黑一片,分明什么也没有!
崔岷默然不语。
一滴脓血落下来,直直掉在越栾鼻尖上,她陡然间看清了!这人脸上全是伤口,脓血堆叠,近乎结了一层痂壳,糊住五官,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看身形,这还是个少女,只是喉中“嗬嗬”响动,伸出的手也扭曲至极,十根长钉从指尖敲入,整只手掌乌紫的一团。她急促地摇晃绳索,示意越栾抓住。
越栾下意识后退一步,就在这一步之间,一种可怕的熟悉涌上心头。
一滴,两滴,更多的脓血滴落下来,在越栾鼻间、眉上、眼里,散发着温热的腥气。
崔岷终于道:“这是……你月琴姊姊。”
绳子垂定不动,上头有“刺啦、刺啦”响声,月琴又烧亮一枝火把,抖抖索索凑在天顶的裂口边缘。
越栾脑中轰地一响,好似一道雷火从半空中劈下来了,她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半晌怔怔问道:“琴……琴姊?”
“呜呜——呃!”月琴声音急切,绳索摇晃的更急,催促他们快些上来。
越栾三两下跳了上去,大脑一片空白,颤声问:“琴姊,你……谁把你锁在这里的!”
她抚摸她的脖颈、头脸,手指到处,没有一块好肉,越发冷汗涔涔。
她又想到那晚在大朝山里的噩梦,分毫不差的一张脸孔,没有喉舌,张嘴一汪空洞洞的黑血淌出。
就在她眼前。
崔岷默默地跟上来,这上头是另一间石室,徒有四壁、一堆乱草,一根通梁大柱矗在中央,月琴的手脚裹着铁索,锁头一段已经朽坏,断裂出参差的痕迹,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砸断的。
崔岷道:“乔小姐,你快和我们走地道。”
月琴紧张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躬身捞起地上的锁链,颤巍巍写出两个字:“地图”。点一点地面,吃力地画出横竖线条。
崔岷明白过来道,上前握住她的手,方便借力:“好,我们记着。”
越栾仍是发懵,眼睁睁看着月琴的手指在地上抠出的泥沙痕迹,如梦方醒,磕磕绊绊道:
“不,琴姊,我不要记这东西——你给我们指路,我这就带你走——”
月琴虚弱地摇了摇头,将她手掌一拍,似乎认真恼火起来,指一指门外,又摇了摇头。
通道外传来人声,尖利聒噪,竟是柳白眉:“那小贱蹄子呢?又跑到哪间房里去了?!”
他们已经追来了。
月琴面色一白,手上动作更是一颗不敢作停,在沙地上画出水城寨东、南两处出口,越栾盯着她的脸,根本不看地面,脸上滚滚流下泪来。
崔岷记下地图,伸手帮她抹去痕迹,轻声道:“乔小姐,你快随我们一起去溶洞下藏着。”
“砰!”
洞门外,柳白眉的人在一间间破开房门,水城寨这些年大动私刑,地下的牢门修了一座有一座,玉楼帮的众人一间间劈开,木屑四处飞落。
月琴凄楚一笑,摇摇头,拉住越栾,在地上落下一行字:“你、替、我……”
破门声一道道逼近了,越栾猛然回转过来,搂住她的肩,皱眉道:“琴姊,别在这里写。有什么话,等我们出去,你说三天三夜也……”
月琴喉间“嗬嗬”一声,脸上非悲非喜,一张嘴,却又是淌出一汪无用的血块,嗓子像磨过砂纸,呜呃两声,终于只是慢慢摇头。
她刚到玉楼帮的时候,那几年夜夜在默记应天府的城中道路。先是文德桥,从下头的水门洞往西,沿着小青溪一道,再走过江南贡院——现在想来,这都是最无用的工夫。
但这些都不能说给越栾听了,越栾只是死死拉着她的手,而她只是摇头。
铁门外的禀报一声传一声:“老师太,这间没有!”
“这间也没有?”
“这不是还剩最后一间么?破开!”
“咚!咚咚!”
外面已经寻了木材,一下、一下地撞着门扉。
月琴的指缝已经纵中劈裂,泥地上走出蚯蚓一样的血迹。她换了一只手,在那歪歪斜斜的“你替我”后断续抠出两字:“回、家。”
写罢,她将二人大力一推,掩入洞穴。
越栾周身轻轻一抽搐,稻草纷纷落下来,洞穴出口的铁门重新锁上。
崔岷一把将她口鼻捂住,实则这全无必要,越栾手足酸软,头脑、四肢却在冷水中浸过一通,异常清醒起来。
“回家”?她是替不了的。乔山久这一趟必然遭难,江宁府人物百万,千年里从没有铁打的堂官,他乔山久无论是掉脑袋,还是掉乌纱,都再也不会等任何人回来了。
“轰!”
她听见上面有大队人马轰轰踏过,陈添蕴的高声呵斥、柳白眉一声令下、刀子破开骨肉的声音——那都隔得很远,潮水淹过头顶一样,听上去不真切。
直到一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手上,简直如同琉璃烧红,炮烙人肉,不由分说。
崔岷的手掌凉得刺骨,他一直捂着她的口鼻疾走,他生怕她哭出来。
是了,这时候不能哭。早在十六年前的冬月末,她就领到点鹊楼影卫的腰牌了。
波斯使臣、南越王宫年年进京的贡品中都有各个式样的琉璃器具。那年宫中为庆元宵,召了两个波斯瓦匠进宫,在东宫中庭架起一尊大釜烧制琉璃灯具。
琉璃一旦吹成,瞧着便是冰净净的一块“冰”,于是越栾伸出一根小指去戳,紧接着就知道,这块冰在烧。
她举着烧伤的半截小指,雪粒子从通红的指尖上刮过,痛得更钻心,当着一众宫妃、侍女、太监的面不管不顾地大哭。
太子虞伯南将她抱在怀里,扯出那一片铜制的腰牌。点鹊楼的腰牌是燕尾形状,两头尖尖,恰恰好戳在肋骨中缝,硌得心慌,虞伯南对她说:“大孩子了,拿着这个牌子,可就再也不能哭了。”
她就要扯断挂牌的红绳,大声说:“那我就不要这个牌子!”
这句话让她在点鹊楼的慎罚司里呆了五天。到第六天时,她把手伸出铁栅外,窗台宽阔,上头积雪足有两尺厚,可以抠来吃。但这一次,手里被塞了一个馒头。
虞伯南他把当时她戳坏的琉璃灯拿了进来,她指头上的烧伤没有请医正来瞧,裸在牢内的铁锈味冷气中,轻轻一抖,又作痛作痒。
他叫她继续哭。
她说哭完了。
小孩眼皮子浅,眼泪流到第六天,已经是彻彻底底干涸,硬要哭,就是挤血了。再见到那个罪魁祸首的琉璃皿,上头清清楚楚纹出她戳下去的窝凼。
虞伯南笑笑,手一松,琉璃皿掉在地上,摔珠崩玉的一地零碎。
狱卒将碎片扫拢起来,只听虞伯南教导:人无非一个七尺的匣子,五脏生血气,七窍生涕、泪、涎、唾,至于七情六欲、烦忧苦厄,都是后人牵强的幻象。
来,阿辛。把它们像灰尘一样拈出来,扔掉,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琉璃碎屑被扫进一方铁匣子,落了锁,此事我们揭过不提。
乔月栾死了。
这个念头盘桓一圈,不等催发什么眼泪,便也如琉璃珠子一样,滴溜溜锁进了无名的盒子里。
她比任何人腿脚更快,登上府卫军的接应船只,行櫂渡水,一气呵成。这已经是很深的夜了,水城寨的大火已经烧过一轮,隔水冒出几缕寂寞修长的青烟。
大河东岸升出一轮圆月,荞麦花如雪铺开。远处水城寨下,一艘战船通体烧毁,巨大的龙骨搁浅在浅滩里,明月惨白,鱼刺一样的桅杆上落满白鹤。
这是阳世里的镜子,返照着无尽的阴间蜃景。
玉楼帮还没有攻下,她也还没有回京复命。等到天东擦亮,水对岸的幻境也在露水里蒸散,不会再有人从那里回来。
乔月栾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