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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槐阴黄庭(二)
天顶一道黑影擦水掠过,好似渔船队里一只鸬鹚,轻飘飘落在府卫军的船舱外。
绯鱼罗站定了,隔着窗纸低声道:“三姊。”
屋内,越栾手里握着一柄大匙,在锅中缓慢搅动,“进来吧,水城寨那边怎么样?”
绯鱼罗把窗子一掀,露齿笑道:“这还用说?”
督抚兵将乘五十艘鹰船,连环相缀,到底不同于州县衙门,真正是破竹雷霆之势,不出两个时辰,水寨已被围破,期间,间或有匪帮从云州等地前来援救,一一被俘。眼下独独剩下城寨中柳白眉、陈添蕴二人不知所踪,仍需排查。
绯鱼罗再看一眼窗外,确认无人,又道:“只是……这动静会不会太大了些?”
越栾道:“既已见了锦衣卫的御牌,这事情不敞敞亮亮的办了,是将宫里的脸面往哪里放?”
绯鱼罗道“哦。”揣起手不再管这事,脖子往前略伸了伸,直勾勾望着锅里。
这间舱室单独辟出来,用作府卫军的伙房。越栾持着火钳,在灶膛里翻动一根大柴。
上头锅子烧得正开,当中浮着一块猪肉大骨,当中又有茴香、葱姜,又是党参、当归一类的补物,口味不重,却鲜得人腮下发酸。
绯鱼罗咽了咽嗓子:“三姊,你在烧什么东西?”
他小时候馋嘴,见着别人吃东西便要眼巴巴盯过去,盯到那人不好意思,就要分他一点。
但又有皮厚心冷些的,譬如越栾,宁肯当面嚼完了也不留他的,这时就要他自己开口问:“这是什么?”
越栾把锅盖闷上,“毒,不能吃。”
绯鱼罗有些急眼,“快揭开,水要噗出来了。”说着自己要上手去拿,一根长筷子在他手背上一打,越栾斥道:
“给你那位‘崇玉兄弟’吃的。还没煮好,少不了你的!”
绯鱼罗捂着手背:“哦。”
走南不闯北的崔老板是个千金弱质身,早间他们刚出主舱,天光明晃晃一照,崔岷便腿脚一软,无声息软倒下去。
督抚的人直奔去了前头,万没有府上的指挥使在后面喝茶的道理,林元礼赶早匆匆走了。船上大夫来瞧,说只是虚风晕厥,吩咐越栾:
“你家主子三天没进食了,照方子煮些肉汤来吃就好。”
越栾挨了这当头一句,从崔小姐一掉成了女婢,船上人也都不再插手侍候。
她一个人在大柴房里烧猪骨时又气苦后悔,早不如咬死了,说她也是个土匪,狠狠吓他们一吓,也不会派发这活儿给她。
绯鱼罗两手撑着锅台:“三姊,你怎么练了这么个好手艺?等回京了再煮一次,好不好?”
越栾心气正烦闷,汤勺一挥,“使唤人去找御膳房,让开让开。”
汤汤水水,满盛了一盅,她留了双筷箸,叫绯鱼罗就锅吃,吩咐说:“别自己吃干净了,留碗我的。”
崔岷的舱室不远,离着伙房仅仅一个长道、一处转角,越栾端着托盘,刚从廊下转过,却远见着一道人影,来来回回,停在崔岷门前。
她上前道:“唐老板。”
唐承毓的背脊叫平常佝偻些,远望着有些微妙的鬼鬼祟祟,吓了一惊,转身道:
“越姑娘,崔兄弟身子不要紧吧?”
越栾笑道:“唐老板,我也不是他近身侍候的,这怎么会知道?”
唐承毓看看她手中托盘:“那越姑娘这是……”
越栾道:“他水城寨被人摆了一道,吓晕死啦,多少该用些药的。”
唐承毓不语,目光落在盅里,那里头汤色乳白凝滑,一块大肉煮得太好,肉丝酥烂地抻着毛边,顶着茴香粒子冒了上来。
越栾也看了眼,反手把盖子盖上。
唐承毓笑道:“这一次叫两位受惊,是我做得不厚道,崔兄弟有怨气,倒也寻常。不过我有几句真心话要讲,还请姑娘转达。”
越栾静了一下,道:“唐老板,我不与你绕弯子了。你早知道崔相公不是诚心来做生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唐承毓道:“是……崔老板刚进云州时。”
越栾一扬眉角,这时间比她想得更早。
唐承毓似看破了她的心思,又道:“崔老板为了这趟来云州,也至少筹谋了三年之多,姑娘不知道吗?”
越栾神色一凛:“你与他早就打过交道?”
“那怎么能呢,”唐承毓摆手一笑,“在三秋社的那次,就是我与崔老板的第一面。”
“不过是在他进云州之前,打探过乔山久的太多消息,用的人,也恰好是玉楼帮散在应天的眼线,三秋社这些年是我打点得多,我遮应着,没有往上头报。”
越栾不语,半晌一叹,“乔山久与玉楼帮既然是割席已久,有人要动他,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唐承毓望了一眼崔岷的房门,又道:“起先我也有疑,毕竟崔兄弟与乔山久师生恩久,这样动作着实古怪得很,于是找人在应天地界打探,才知他二人间竟结怨已久——”
他顿了一下,“这事情越姑娘应是知道的,崔家小姐刚好是三年前逝世。”
他们此时就在崔岷房外,声音不大不小,船下水波骤然极轻极静,如若崔岷此时醒着,必然能听得见。
这事细想来确实合理,崔岷自己如若不图名利,不奔前程,那么只有可能是受了太子一党的意思,又或如唐承毓一样,是私仇。
越栾垂眼道:“这些是崔相公自己的私事,我不做打听。唐老板有什么要解释的,等他醒了,亲自去说也不妨。”
唐承毓道:“没什么要解释的,骗了你们是真,叫你们引来府卫军也是真,为的是我家仇私恨、出逃脱身也都是真。”
他慢慢一笑:“所谓‘人之常情’,说的也无非私心私情。若没有了玉楼匪帮,崔老板与我,也未必不能是一路人。”
越栾一进房门,便见床纱后微微一动。凑近了看看,崔岷呼吸绵长,俨然睡得极其熟。
“崔相公?”
睡熟的崔相公是不理她的。
她踢来张椅子,有意将碗里汤匙拨弄出些响声,道:“听说不能喂睡着的人喝水,会呛着,喂装睡的不知道会不会。”
床纱里的被褥翻动一下,一阵窸窸窣窣,崔岷坐直了,先把冠发整好,才慢慢挂上帘钩。
帘子是一寸、一寸褪上去的,他瞧上去更憔悴不少,面色较之晕倒前更显灰黄,这一觉似乎并没有睡过。
越栾把汤向前递了一寸,“喝吗?”
崔岷摇头:“吃不下。”
他懒怠应付,恰好越栾也不用应付,当即一点头:“那就是身子没好透,不用勉强,先喝些水也好。”
她给崔岷倒了茶,自己端着汤盅去桌边坐了,动筷动勺,先将肉骨拆散,又把汤喝去了半碗。
崔岷没料到她当了真,捧着杯子,愣了好一会,鼻子下一点点肉汤的香气缓缓飘来,隐隐约约,左边勾一下,右边勾一下。
他想了想,又把帘钩放了下来,合衣躺下了。
越栾在身后道:“伙房里还留了一盅,热的,你好些了去取,我吃的这个已经凉啦。”
崔岷将被子裹上,身上却不怎么暖和:“在外头和唐老板说那许久话,是容易放凉的。”
越栾笑笑:“说那么久,崔相公也都听到了吧。”
“没有,”崔岷抱臂不语,“只听了个响,你们说什么了?”
越栾想了想:“他说,你跟他很像呢。”
崔岷嘴角微微一耷:“谁像他?我难道也三十多岁么?”
越栾道:“那倒是,你还嫩他许多呢。”
崔岷又坐直了,把帘子一拨:“我嫩他什么了?”
越栾正在桌边,撑腮笑吟吟望着他:“我说什么啦?崔相公青春鼎盛,和那已过而立的人一比较,当然是年少许多——”
崔岷不答,慢慢趿了鞋,道:“你去外间坐着,我要更衣了。”
越栾嘴里道:“添件外套而已,哪里至于。”仍是乖乖挪了椅子,转到帘子外头。
实则这帘子质地极薄,又当风当阳,隔着窗格一望,人影照得透亮,防君子不防小人。
崔岷不止是添件外衣,他散了头发,一条灰黑的蛇影从肩头滑下,手臂、手腕、手指,他不习武,这一路的线条并不硬挺,反倒像湖笔长毫,能想见是另一种修长柔软。
越栾把椅子挪了个朝向,转去看舷窗外的水。
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这样一片静默、灰白的江水容易让人想到某个早上,她捣落一扇房门的插销。
心口隐隐酸痛一阵,越栾转而道:“崔相公不要再管滇西的事情、不要再做生意了,都挺好的。”
崔岷在里间道:“那做什么呢?”
“回去找个学上。”她转念一想,崔岷祖上是罪官,上不了学,又道:“做些小生意也好,什么布匹、杂货、吃食,都是不费脑筋、也不掉脑袋的行当。”
她说这番话全是真心,虽说崔岷而今还年轻得很,三年前更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孩子”真是最好的遮羞由头。
只不过,这世上总有看不见的刀口在风中立着,不问羞与不羞,也不问是老是少,但凡叫风吹裹起来撞上了,便如吹发断丝,身首异处。
崔岷笑了一声,“一直有人劝我,说我性子优柔,实在很不该行商,倒不如守着我爹的一点家底,等到了我儿女一辈,便已经是我祖父的第四代后人,又可以走科举正途了。”
越栾点头:“这说得不错。”
崔岷道:“可我有些事要做,并不想繁养子息,也没有想要好好活着。”
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脚步杂沓,人声淅淅索索,船上人一叠声来传报:
“前面打下了!”
“什么时候?”
“前头刚传回来信儿,那里头几个老水贼都跑不了!”
越栾向舷窗外一看,只见一杆旗从水寨中央竖起,旗心正红,边缘黄穗袅袅婷婷,极是威风。
“老爷,老爷?”
门被一把推开,崔三正扶着门框,粗气大喘,见着越栾,笑了声:“好久不见哇,越姑娘。”
又向里间喊道:“老爷,现在动身么?”
越栾瞪大了眼睛,站起来:“你们又要去哪里?”
“死不了的。”
崔岷理了理袖子,从里间出来,他自来这里穿的多是阔袖青衫,这时候披换上一身短打,走到门口又笑了一笑,“你留在船上,也不用急。我还会回来的。”
这一串变故没有一步在越栾料想当中,她犹疑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他简短道,再没有别的原因。
“你——”
越栾一起身,他转眼已经跳下了小舟,一江残阳薄水,人影转眼走远。
越栾捏了捏眉心,轻声喊道:“绯鱼罗。”
一道影子从桅杆上飞落下来,绯鱼罗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腰间露出鎏金得“锦衣”二字。如同无声的巨隼,一如当时巡守皇城。
“水城寨刚破,许多事仍要小心,有该碰的,也有不该碰的——”
天尽处的一点帆影,她轻声道:“盯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