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莽身子摇晃，腿脚发软砰地摔倒。

他双手撑着地面，慌乱往角落挪动，蜷缩在宋绾被业火灯拉长的阴影。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就算有鬼，我也不怕！”

陈莽咬牙切齿，“你吓不倒我。”

“我连莫怀德你做人的时候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做鬼后的你！”

陈莽大放厥词，可惜摇摆不定的眼神以及发白的脸庞，还是暴露出恐惧。

他耳畔不由自主回荡设书场茶馆，评书先生所提的谈资：厉鬼，会将活人的肉体撕成两半，生吞活剥！

莫怀德的鬼体没有影子，朝陈莽走去后，一鬼一人，仅有寸余距离。

前者低头凝视，声音盛怒且富有力量：

“陈莽，当初腊月，你差点冻死在我宅院门口。”

“我对你心生怜悯，不仅给了你一份做渔工的生计。还予你重任，提拔你做手底伙计的头儿。”

“我自认对你足够好，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莫怀德困惑不堪，他人至中年，常与人为善。

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会被曾经救助过的人杀害。

难道，是升米恩斗米仇的缘故？

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死后，妻女还不得乡亲尽心袒护和照拂。

明明去年歉收，寒冬难挨，乡亲看他亲自分发粮食和御寒衣物，都说会报答他的恩德。

难道这世上好人就是没好报，积德行善之人就是会招惹歹人祸害？

莫怀德越想越气愤难当，俯下身，双手死死钳住陈莽咽喉！

再用力一分，陈莽的脖颈就会彻底环上青紫勒痕！

他仿佛不会呼吸了。

勉强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带有莫怀德身上散发的浓重鱼腥味。

后者说话时涌出的江水冲湿前者绸质的衣袖。

陈莽似溺水时的莫怀德，仿佛置身冰冷刺骨、暗无天日的江底。

终于——

他紧绷的神经恍如一触即断，“不......莫怀德你走！你离我远点！”

“来人，救命，有鬼！！”

“快来人啊！”

惶恐求救声，因拼命的嘶吼隐隐传出地窖。

传进屋外所有人的耳朵。

常书大白天居然出了冷汗。

毛骨悚然地挪步，到谢惊澜旁，“爷，难道常画说的是真的。夫人真有玄师的本领？”

疑问后，又自言自语否认，“可宋家贫苦。”

“夫人要真的是玄师，宋富贵靠她发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虐待她多年。”

谢惊澜沉默。

面容清隽鼻梁英挺的男子，目光环视逐渐密麻的人群，定在泥巴所砌的破屋。

谢惊澜嗓音虚浮起来，“无须管她是不是玄师。”

“若不是，那她能糊弄陈莽，让他误以为撞见了鬼。这是她的本事。”

“若是......”

男子启唇，声音淡淡，并没有说下去。

常书后知后觉，忽地拍腿，庆幸道，“若是！那爷您可娶到宝了！”

常书合计起崎岖无望的前路，对渺茫未来瞬间多出几分信心。

他对宋绾生出敬畏。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居然能面对面和鬼接触？想想便觉得胆大！

地窖内的宋绾细心观察着莫怀德与陈莽的交涉。

莫怀德正用天然的异类优势。

碾碎陈莽胆色，击溃他自欺欺人不怕鬼的防线。

少女并不知道自己在常书眼中，已成了一个异常胆大的人。

否则，她一定会哭笑不得。

因为她并不是胆大。而是，想明白了而已。

陈莽现在为何会害怕莫怀德？她之前为何也害怕？

仔细想想，除去陈莽心虚有愧的原因。

除去自己害怕异类，‘人我相’的缘故：认为非我族类，那些玄之又玄的都是令人害怕的怪物。

更为准确的根由——

是她脑海突现了几句话，劝服了自己。

“鬼神生于人心。”

“人心有所敬，则为天地五祀为鬼神。人可用祭祀户、灶、土、门、行神时的敬重，去敬重鬼神。”

“人心有所爱，则为祖考眷属之鬼神。家家户户，都会悬挂祖宗画像在室内，人若能视见鬼与见祖宗画像，或见日思夜想的祖宗长辈显灵，那也不会觉得害怕。”

“而人心有所畏，则为妖异厉恶之鬼神。”

这才是，她之前会害怕鬼的原因。

换句话说，其实让她感到害怕的不是鬼。

那些鬼，至少都是某些人日思夜想泪湿枕巾的至亲至爱。

让她感到害怕的......是被自己和大千世界刻板印象支配的恐惧。

宋绾看惯莫怀德死后的面貌，渐渐视作平常。

同他并肩站到陈莽跟前，问道，“陈莽，看见被自己害死的人，你有何感想？”

“能有什么感想？”

“我不怕他，不怕他！”陈莽牙关打颤，反复打气。

陈莽不想搭理宋绾。

但眼下，相较同鬼说话，他更愿意和宋绾说话。

宋绾冷笑一声，“陈莽，我想问的，其实不是你怕或不怕莫老爷。”

“我想问的，是你对死后的世界有真实感触了吗？”

陈莽脸上闪过茫然。

宋绾面若平湖，眼眸淡漠并无温度。

说道，“人死之后，鬼魂尽归冥界。”

“每个鬼魂现世，都会自动被鬼籍记录，属冥君管束。”

“冥界和人间传说的描述，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所同的是，十八层地狱真实存在。不同的是，人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死后并不能靠超度与烧黄纸减轻。”

“并且，部分生前积德行善的鬼，如果不愿投胎，也可以放弃转生，用成为游魂的代价，亲自去索仇敌的命。”

话落。

陈莽双手紧紧环抱自己的脑袋。

他不听，不想听！

这贱女人的意思，不就是莫怀德杀他可以不用负责任！而他一旦死了，就会被炼狱折磨？

不管想不想听，陈莽体内的恐惧都开始沸腾与叫嚣！

他喉咙窒息，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尚且还在阳间，却像已经被冥界的一缕黑暗所笼罩。

此刻，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恐慌：

所有人，都认为超度可往生，祭祀可用于打点鬼差。

好像人死后进入的冥界，运转机制同阳间并没什么区别。

偏偏宋绾却说人生前所犯的罪行无法更改！

人终有一死。

他生平造下不少孽，死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拔舌？油烹？凌迟还是碎尸万段？

那些无法减刑的折磨，分毫不差必须偿还的伤害。

他怎么承受得住......怎么能不害怕？！

陈莽笃定，若真有人不害怕，那也只是当下离死亡还甚远的盲目自信罢了。

见效果达到，宋绾半蹲，昂头对上对方挫败的脸。

偏头示意莫怀德，可以稍稍再用半分力气掐脖。

继而抿唇，定定地说道，“陈莽。”

“实话告诉你，自首、自尽、他杀，都勾销不了人过往犯下的恶。”

“你唯一的选择，是在还能活着的时候，用余生积累善，尽量偿还孽。”

“所以......回头是岸。契纸，交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