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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后吉祥
摩羯大鱼
哀家不渣。
哀家只是想给所有美少年一个家。
——大魏武帝五年,留于慈宁宫之遗言。
1
听说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为我上吊了。
礼部尚书老何一气之下在朝堂撞了三回柱,搞得萧执当场黑了脸。
消息由小丁带回离宫,我十分好奇:“所以何小公子死了没?”
“还剩一口气,又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小丁道,“倒是那何尚书,脑袋上开瓢严重,人也糊涂了,父子俩半死不活地在家里躺尸,何夫人气急败坏,大骂太后您……”
小丁看了眼跪坐在我脚边,往我手中黄金觞里斟酒的美少年。
我道:“但说。”
小丁:“左不过是些泼妇骂街之言,不堪入耳。”
我道:“有意思。”
小丁:“坏就坏在何夫人是京城有名的大喇叭,若任由她出去胡说八道,恐于太后您的名声有损。”
“无妨,”我挑起脚边美少年的下巴,他垂着眼任我端详,白净的脸,长睫安静似鸦羽,姿色不错,就是太乖了,我不大喜欢,“哀家的名声哪还有更坏的余地。”
小丁:“那倒也是。”
我道:“再说坑了人家的丈夫和儿子,她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总是要骂我两句出出气,可以理解。”
小丁:“分明是何小公子一厢情愿。”
我点头同意,“说好了只是玩玩,他怎得还陷进去了呢?”看向美少年,“你说,对吗?”
美少年腼腆一笑,往我的空酒杯里又斟了一回酒。
我抬腕欲饮,身后一个声音暧昧地道:“风里喝冷酒,太后又不爱惜自己的凤体了,不如赏了小人。”
说完搭上我肩膀,低头,勾着颈子来掠夺我口中的酒,随即得逞地舔了舔唇角,狐狸眼冲我一眨。
这个妖精。
我道:“制新衣裳了?”
“谁叫太后最近喜人穿白衣。”暮诗华来到我面前,展臂转了一圈,极修长的身材,极好的腰线,博带宽衣让他穿得像朵盛放的白牡丹。
“好看吗?太后可喜欢?”
我道:“一层层脱起来更好看。”
暮诗华闻言,眸子笑成两弯月,再睁开时,眼神里带了钩子。
小丁对我脚边的美少年道:“要想盛宠不衰,你也跟着学学。”
美少年面红耳赤,呆滞点头。
我对暮诗华道:“床上等我。”
又对小丁道:“别吓着孩子,都一个模子出来的有什么意趣,美男千万种,花开百样红。”
小丁望着满园的花,咂咂嘴:“虽然但是,白日宣淫不太好。”
“你不懂,不抓紧时间,败兴的就要来了。”
话音方落,外头道:“皇上驾到——”
我道:“来得还挺快。”
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下去。
萧执拨开花枝走来,雪衣随风轻拂,高贵拟天上雪莲。
我坐着没动:“啧,货比货,货得扔。”
暮诗华的嘴角抽了抽。
2
萧执视周围人如无物,单看了暮诗华一眼。
暮诗华把头垂得更低。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道:“恭请太后回宫。”
声音一如他为人,冰冷,无情。
我道:“不回。”
我道:“回去对你没好处,哀家人危言重,回宫以后万一把皇上五年前为了稳固皇位,爬上哀家绣床的事抖搂出去怎么办?”
一句话,四周死寂。
小丁不顾规矩,扑上来捂住我嘴:“太后不胜酒力,已然醉了!”
说完叫所有人下去,自己溜得最快。
剩了我和萧执。
我接着自斟自饮,拿他当空气。
萧执逼近,脸黑的跟锅底一样,夺了我酒杯一饮而尽:“苏姳贞,你别给朕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笑了:“你能拿我怎样?”
他弯腰将我抵在椅背,狠狠叼住了我的唇,我马上尝到了血腥味儿。
一脚踹上他小腿,我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也笑了,低沉道:“朕是。”
他离我稍许,手仍钳着我手腕:“再有一个臣子来朕面前告状,朕绝不姑息,回宫,这是圣旨。”
次日。
暮诗华率领众美男为我送行。
我握着暮诗华的手,不断拿帕子拭眼睛:“诗华啊,哀家不在,一定要替哀家照顾好你这些弟弟们,等着哀家回来。”
暮诗华哀伤道:“您真得不能带上小人们一起?”
我道:“你也看见了,皇上妒心有多重。”
暮诗华重重点头。
小丁捅了我后腰一拳,提醒我要慎言。
我泪流得更凶,与众人依依不舍告别又告别。
小丁化身打鸳鸳鸳鸳鸳鸳鸳鸳鸳鸯的大棒子,不由分说将我拖上凤辇。
车帘落下的一刻,我听着外头美男子们的哀嚎,泪还挂在脸上,控制不住绽放了笑容。
废话,带着你们这些拖油瓶,哀家还怎么找新人,慈宁宫本来就不大。
告别住了三年的广袤离宫,浩浩荡荡回城。
车过朱雀街,何府门外,何夫人的骂街声响过了仪仗队里的锣鼓声。
我掀起车帘,小丁叫了停。
满街围观的人,何夫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扑上来要把我撕碎,被侍卫死死摁住了。
我团扇遮面,露出一双眼,向那些看痴了的男人们眨了眨,方转头笑看何夫人。
“贱婢,狐狸精?娼妇?毫无新意。说了这么多,不如前年大学士夫人夸哀家的那一句‘玉雕马鞍子’来得有趣,既然儿子教不好,不如趁空多读书吧,夫人。”
“太后!”何小公子从家门里疯狂奔出,不顾亲娘嘶吼,扑上来扒住车窗,又被拖了开去,“太后,带我走吧太后!我不想娶别人!!!”
“不要,”我指指他颈上紫红深痕,指指他眼底淤青,“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太丑,入不了哀家的眼。”
何小公子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如丧考妣,全然忘了亲娘在身后崩溃。
“听你父母的老实娶亲,说不定哀家看你还顺眼些。”
何小公子点头如捣蒜,“我娶我娶,我听太后的话。”
“是听你父母的话。”
“好,我听父母的话。”
我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小丁,你看他,像不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何小公子立即道:“太后说得对,我是狗,我是狗。”
他趴在地上学狗给我看。
何夫人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爬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坐地捶胸大哭。何小公子脸歪向一旁,眼睛仍往我身上瞥。
小丁冷眼旁观,道:“不如狗,狗能管得住自己的腿,何小公子却管不住。太后好好在宫里,何小公子非要自己往上扑,怪得了谁?”
我摇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当街发疯的这对母子,没意思。
无聊至极。
我摆摆手,待要招呼小丁走,突然听见一侧有人笑出了声。
周遭议论纷纷,独他鹤立鸡群,笑容似梦。
我一愣,道:“小丁。”
3
回到慈宁宫这个蜗居的第二天清晨,皇后带领嫔妃们来请安。
萧执去年选秀和今年大婚我都没赶上,因此跟这群女人也是第一次见面。
皇后盛装出席,艳色无双,风头无两。
下拜时姿态高傲,眼中写着不服。
到底还是太年轻。
所以我喝着茶,没叫起。
茶喝了小半个时辰,皇后的脸开始绿。
我道:“皇后同皇上新婚燕尔,那方面过得可还和谐?要不要哀家教教你?”
皇后的脸有点红,瞪着我道:“无耻!”
言毕,她站起来,道:“本宫才是六宫之主,你想回来鸠占鹊巢,当人家的长辈,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谦虚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哀家不比皇后,生来就是太师贵女,哀家那时候能坐上皇后之位,全凭自己努力,为此不惜杀死过亲生的孩子,想想就痛心。”
“……”皇后睁大了眼,“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死光了,信不信由你,”我盯着她的肚子,微笑,“或者你生个孩子试试呢?看看他能活到几岁?”
皇后的脸白了,跪了回去。
我上前亲切将她扶起:“日后有哀家在场,不准打扮这么隆重,我不喜欢有人比我更耀眼夺目,萧执派你来打压我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皇后落荒而逃。
众妃嫔不知所措。
我:“还有你们……”
众妃嫔落荒而逃。
小丁道:“吓唬人家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生过孩子?”
我道:“确实,老皇帝不配我给他生孩子。”
“我吓唬皇后也是为了一劳永逸,省得以后我这里进人时,有人说三道四,阻碍重重。”
小丁:“这个‘有人’,指的是皇后,还是皇上?”
“你以为今日皇后没有萧执背后给她撑腰,她敢对我如此放肆?”
小丁咋舌:“太后难道不知,皇上把太后叫回来,就是为了看紧太后吗?”
“知道又如何?”
“知道就应该收敛些。”
“我就不。”
“皇上已经不是昔日的皇上,他如今锋芒正盛。”
“我就不。”
“前朝苏相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我就不。”
“……”小丁看起来很想拿茶壶砸死我。
一上午尽看皇后变脸了,我道:“你有没有别的新鲜事要同我说?”
小丁:“昨日太后在何府门前看上的那个人找到了,此人名为谢清臣,是才上任不久的刑部尚书。”
“哦?”我道,“满朝文武哀家挑了个遍,怎么没听说过他这号人物?”
“三年前谢大人刚及第那会儿就被皇上调任离京,近日刚回京赴任。那时候太后您忙着劳民伤财,亲自督修城郊离宫,好装各色美男子,惹得天怒人怨,哪还有闲心管一个区区小进士?”
我道:“回话就回话,夹带私货骂我就不礼貌了吧?”
小丁:“……”
我道:“叫谢清臣?”
小丁:“志行清白之臣,听名字就知道是朝堂毒瘤的克星。年轻人志存高远,一心忠君为国势比凌云,劝你不要轻易招惹人家。”
我看着她,笑而不语。
小丁一抖肩:“怪渗人的你。”
小丁道:“关于小谢大人,还有桩趣事,说某日皇上宴饮群臣,众人诗评时事,有人激情吟道,‘败花残叶不自洁,卿卿任采撷’。”
我道:“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小丁:“可不咋的。”
“青青”是我的小字,众所周知。
小丁:“满园无声,小谢大人笑了,对吟诗之人道,我有句话向来不喜欢,用在此处却是应当应分——一个巴掌拍不响。花叶自妖冶,若采花之人不手欠,何来洁不洁一说?”
小丁:“小谢大人事后说他谁也不为,只是见不得天下不平事,但凡见了,总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道:“好极了,沉闷如水的日子总算来了一尾活鱼。”手朝她递过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摆驾御花园。”
小丁:“你还想活到九十九?”
我道:“只吃不动会长胖,胖比死还让哀家难受。”
小丁一脸“习惯了”:“说到用膳,你一盘菜就要祸害几十只鸡,只吃那一点鸡舌尖儿,杀完的鸡只许扔,不许别人用,新来的主厨没见过世面,直说不能擅自做主,去回禀了皇上。”
小丁:“皇上将御膳房的人全训了一通,说太后这么点要求都不能满足,要你们何用。”
我举帕子压压眼角,感动:“咱们皇上真是个大孝子。”
“……”小丁在风中凌乱。
“……”身后宫女太监集体风中凌乱。
御花园。
皇后与萧执凉亭就坐。
远远的,听萧执道:“放心就是,太后在朝堂一手遮天,后宫这块弹丸之地,她不屑与你争。”
皇后道:“那皇上为何还要示意臣妾去……”
萧执轻轻看了她一眼,皇后把话咽了回去,
萧执柔声道:“让你去见识见识太后的行事作风,今后在一个宫里住,要敬她爱她,也是为了你好。”
皇后欲言又止一番:“太后只比陛下年长十岁,年轻时候又是大魏第一美人,臣妾听说了一些不利于陛下的传闻……”
萧执又看了她一眼。
皇后垂头,闭嘴了。
“说话吞吞吐吐,有失一国之母的风范,”萧执道,“难道她现如今就不美了吗?”
“美,美得不可方物,臣妾身为女子,见她都觉惊艳,何况是男子呢?”皇后抬头,直视萧执,“所以臣妾嫉妒她。”
萧执静静凝视皇后一阵,牵起皇后的手背吻了吻,俊美无俦的脸上泛起一个深情款款的笑,道:
“还有三日是太师大人的寿辰,你回家多住上几天,不必牵挂朕,替朕向太师大人问好。”
皇后含羞带怯:“谢主隆恩。”
我躲在花枝后,看完了整场戏,深有感触,道:“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身后众人又凌乱一回。
晚间,我哥来慈宁宫蹭饭。
一进殿门大呼小叫:“妹——妹——!”
我道:“哥——哥——!”
两相执手,无语凝噎,上演兄妹情深。
小丁在旁翻白眼:“毒后奸相。”
“她她她……”我哥抖着手怒指小丁,“她怎的如此没有礼貌!”
我道:“她向来如此没礼貌,跟哥哥府上的管家在街上强抢民女,打死人家的丈夫与幼子是一样的。”
我哥的手放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我冷笑。
我哥扑通跪了下去。
我接过小丁的茶:“苏相,横行霸道也得有个度不是?你当萧执是死人?”
我哥以头触地,抖肩膀。
我道:“那名女子如何了?”
我哥道:“杀、杀了,不然无法灭口。”
“她家中还有何人?”
“剩一个瞎眼的婆婆,糊涂不知事。”
“给老人家养老送终,钱你出。另外,把这女子跟她丈夫孩子一道厚葬了吧。”我道。
我哥抬起头,“即便如此,事情已经传了出去,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
我道:“所以今天回去以后,把你的管家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我哥迟疑。
我道:“怎么?”
我哥:“刘管家在咱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将茶碗砸在他膝前:“苏相这般惜才,可以替他去死!”
碎瓷溅在苏瑜额角,鲜血直流,他一下也不敢擦。
我道:“滚。”
他才捂着脑袋跑了。
小丁盯着他背影,道:“若没有太后做靠山,苏相及其党羽焉敢嚣张至斯。”
“说得对,”我道,“最该死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小丁回神,自知失言,慌忙跪地。
我起身,看着她发顶,那里生了一根丝白发。我道:“小丁,我今年三十五了,苟且偷生十五载,你也觉得我老了,是不是?”
小丁缄默不语。
我迈出一步,按按她肩膀:“我是该去死一死了,再等下去,我怕我真的老了,不好看了,到了那边,他不认得我了。”
小丁梗着脖子道:“你青春永驻又如何,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你吗?识人不识心,现今面目全非的你,就算他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认你。”
我笑笑,随手拔下髻上一支钗:“今日十五月圆夜,最宜寄相思,你替哀家将此钗送给何小公子。”
“苏姳贞!”小丁怒而站直,瞪视于我,胸膛剧烈起伏。
我仍是笑,对吓呆了的小宫女道:“愣着作甚,帮你们丁姑姑收拾收拾,哀家累了,要就寝。”
我挥退要跟上来的宫人,独自离去。
迎头撞上一抹明黄。
我回头指指“慈宁宫”的匾额:“走错了吧,皇上。”
4
萧执不知在哪个宴上喝了酒,眼神迷离,跟五年前勾引我同他上床那会儿有点相似。
那会儿他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在一众皇子中,存在感小于等于无。
我刚把老皇帝毒死,纠结该找谁继位。
我哥提议年幼的十一皇子,我垂帘听政,好继续把持朝堂。
我严词拒绝了,早起上朝影响我睡美容觉,缺觉使人变老,我最怕变丑变老。
那时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九皇子萧执,我在五皇子与七皇子之间反复横跳:
五皇子貌美,七皇子懂事——为了讨我欢心,不惜把自己亲舅坑死送我当寿礼。
那段时日,我尚还住在坤宁宫,回去看见萧执站在殿外等我。
这一年他二十岁,灯影下,他光是坐在站里一动也不动,风采胜过五皇子十倍。
很难不让人起意。
他说:“苏姳贞,别人不配当你的对手,以后我陪你玩。”
我趋前,慢悠悠地打量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我道:“九殿下,既是来谈判,想要成功,总得使点手段才行。”
他道:“请皇后娘娘指教。”
我贴近他:“来本宫这里毛遂自荐的美男子,穿得都比你少。”
他垂眸,目光停我脸上,最后逗留在我唇上。
他勾了勾嘴角,我把他拉进了门。
那是我头一回真真正正认识萧执,原来有一种深居简出,叫“锋芒内敛”,有一种沉默寡言,叫“藏拙”。
萧执不简单,但是他说的对,驾驭一个傀儡皇帝太无聊了,哪有萧执有意思。
他继位不久,五皇子和七皇子等人,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就连十一皇子,也不幸失足落水。
一夜缠绵过后我问他:“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他与我十指相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拍拍他的脸:“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他眸色灼人,复又压住了我,亲吻我汗津津的颈侧。
萧执有个习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以深情款款,他可以心醉神迷,他可以飞快抽身,翻脸不认人。
他唯独不愿与他不爱的女人接吻。
他仅用了两年,逼得我不得不归还部分权利,从皇宫搬离,远居城外离宫。
而今又三年过去,他羽翼更丰,大概想要我死。
此刻他缓行至我面前,我勾着他腰封往里走,边道:“走错了正好,诗华不在哀家身边,哀家甚是空寂。”
萧执低眸一笑,回头道:“政事改日再议,爱卿早些回去罢。”
我这才看清阶外树影底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闻声走出,拱手作揖,道:“是,臣告退。”又一揖,道:“见过太后,太后吉祥。”
宫灯暖黄,他长身玉立,不卑不亢,眉宇间神采飞扬,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当为世间最明媚的少年郎。
我抚抚鬓角,道:“小谢大人若是有兴致,不如一起?哀家最喜欢热闹。”
谢清臣笑容不减,“太后爱说戏言,微臣领教了。”
萧执的脸阴沉下来,对谢清臣道:“还不走?”然后扭头问我:“看上了?”
我点头,追着谢清臣的背影瞧。
萧执将我按在殿柱,掰着我的脸强迫我直视他,掐着我的脖子吻我,唇齿间满是酒气。
一吻过后,谢清臣已经走了。
我理理被萧执揉乱的衣襟:“有件事一直想问皇上,您做皇子时韬光养晦,不靠我也能登上皇位,一样除佞相、肃朝堂,那夜为何还要来找我?”
萧执一动不动看着我,缓声道:“朕是醉了,却还没有醉到要跟你谈心的地步。”
“……”
我道:“套话不成,这就尴尬了。”
我道:“行了,找别人醒酒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直了些,道:“放过何进年一家,否则朕也保不住你。”
我道:“皇上说晚了。”
指挥宫人将他这个酒鬼架走。
不知过了多久,小丁过来道:“太后不是要就寝?”
“见到了小谢大人,突然不困了。”夜里风大,我扯了扯袖口,盖住手腕,“你想法子把诗华接过来,今天是我的祭日,我要庆祝一下。”
小丁面无表情:“纵欲老得更快。”
我:“……”
乖乖去睡觉。
翌日,何尚书在家自尽的消息传遍朝野,听说何大人死状凄惨,死前高呼“毒妇害我”、“有负皇恩”。
他的儿子小何坐在他的尸体旁,笑嘻嘻地捧着一支钗。
萧执来找我时,我正领着妃嫔们在畅音阁听戏。
开场前小丁问我想听哪一出,我说《烽火戏诸侯》。
小丁道:“听了几百遍,你不厌烦吗?”
我说:“怎么会厌烦,我喜欢看人倒霉。”
台下雅雀无声,妃嫔们个个妆容朴素,衣着简单。
台上唱念做打,他们把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弄进金雀笼,折了她的翅膀,剥夺了她的一切,凉了她的血。
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爱笑了。
那个主宰她命运的男人将烽火燃了三千里,然后问她,你还想要什么?
我道:“不看了。”
小丁道:“这还没唱完呢。”
我道:“到这里吧,褒姒开始笑了,欺负过她的那些人就该哭了。”
萧执朝服未褪,脸色冰寒,惊跪了一片人。
我笑:“前朝关于哀家构陷忠良的骂声此起彼伏,难为皇上还有闲心来后宫陪哀家听戏,抑或是……”我一扫地上莺莺燕燕,“来看她们?”
宫人搬来椅子,萧执抬手叫众人平身,就坐我身旁,出奇平静,道:“何家家破人亡,你高兴了?”
我不假思索:“甚是高兴。”
“皇上……”后头传来个细弱的声音。
李贵妃跪在地上,一改见我时的跋扈,泪盈雪腮,瑟瑟动人,楚楚可怜,比那台上的还会演戏。
她一瘸一拐到了萧执跟前,萧执温声问道:“爱妃怎么了?”
她怯怯看我一眼,满眼戾气化为绕指柔,才对萧执道:“臣妾也是好意……”
我嗤笑出声。
李贵妃停下,众人齐齐看着我。
我:“哎呀,没忍住,贵妃你继续。”
李贵妃目光怨毒地瞪着我。
萧执低头,看见了我俩之间小几上的金镯。
他顿时明白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与贵妃今天初次见面,她说随皇后拜谒那天自己病了,所以没来。
我假装不知她自恃比皇后还清高,做不来忍着恶心朝我行大礼的事,善解人意与她道:“哦。”
我说给贵妃赐座。
她拿出一只礼盒,打开亮给我,说是赔礼。
在场诸人都变了脸色,她胸膛一挺,洋洋得意。
我说拿回去,哀家从不戴手镯。
她故作惊讶,嘴上说着臣妾不知,无辜又恶毒地问我:“太后您是不喜欢金制的吗?臣妾那里还有一只品相极好的羊脂玉……”
我道:“贵妃既然这么不喜欢坐,不如去后边跪着。”
让人打了她十板子,跪在那里陪我听戏。
我好久没这么仁慈了,我都快被我自己感动了。
为什么总有人天真到,认为可以通过挑战哀家的极限,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和独得恩宠呢?
我道:“咱们小李进宫前居然不打听哀家的喜好,是为蠢,打听了却仍当众戳哀家的肺管子,是为坏。又蠢又坏,其貌还不扬,这都能被封为贵妃,皇上一定是出于对她的真爱吧?”
我道:“肯定跟贵妃出身将军府没有关系。”
一时间说绿了好几张脸。
李贵妃这下真哭了:“皇上,太后说得是真的吗?”
萧执风轻云淡地扶起她,转身拾起那只手镯,套在我左手腕,冷声道:
“太后身体不适,安心回慈宁宫休养,今后没有朕的允许,不必出门了。”
我拍桌而起:“萧执,你敢!”
他一把抄起我,众目睽睽之下扛着走了。
6
我给他颠得酸水都要吐了出来。
他一脚踢开殿门,对惊慌失措的小宫女们道:“都退下。”
他把我扔在床上,看着我,一愣。
随即他扑上来扶起我,紧张地到处翻看:“是碰着哪里了吗?嗯?”
我泪流满面。
他慌了神,因为我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抱住我道:“对不起,我错了。”
“你欺负我,帮着外人一起欺负我!”我对他拳打脚踢,狠命去脱手镯,可是那手镯怎么也脱不下来,就像一个永远摆脱不掉的诅咒。
我的手破了皮,流了血,连同腕上那条粗粝的陈年旧伤疤,狰狞不堪。
我以为不疼的。
深深得一刀割下去,泡进温水里,服了药,睡一觉。
我以为不会疼。
我已经将它藏得很好了,我以为没人看得见,连同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十五年来,这道伤口无一日不疼。
萧执被我突如其来得疯狂吓得呆了呆,将我紧紧拥进怀里,轻柔地脱去那只手镯扔远,不断对我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哭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对不起……”
每个人都问我,我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想要的东西,我永远也得不到。
每个人都问褒姒,你为什么不爱笑了。
你应有尽有,为何不笑?
就连小丁都问,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究竟还要怎样,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自己?
我沉沉睡去。
醒来时,月上中天,手腕已被包扎好。
床帐外灯火朦胧,小丁道:“皇上,这里有奴婢守着就好,您还是回去吧。”
萧执的身影模糊不清:“从前就想问,小丁,你是,你是……”
小丁恭谨答道:“是,奴婢曾经是怀远将军的侍女。
“奴婢与少将军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萧执声音低柔:“怀远将军是先皇四十年的武探花,那年科举人才辈出,少将军年仅十八岁,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当时打马游街,众人争相一睹其风采,生生把状元和榜眼压下一头。”
小丁轻声道:“难为皇上还记得。”
“朕当时年幼,不曾与他亲近,只远远看过他,也仰慕过他少年意气,铁骨铮铮,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大的烦心事也能消融。”
小丁:“我家将军光明磊落,自小立下宏愿,想报效家国,最痛恨阴谋诡计,常说最理想的死法就是为国捐躯,脾气又好,又爱笑,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萧执叹道:“可惜了。”
我弄出点动静。
床帐被挑开,萧执站在床边,问了句废话:“醒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道:“青青,做我的皇后。”
我笑道:“昨夜的酒还没醒?”
他怔了怔,笑道:“是有点醉。”
笑完他道:“做我的皇后。”
我道:“你惨喽,你爱上我了。”
我朝他勾勾手,他顺从俯身,我搂住他脖子,狠命吻他,与他抵死缠绵。
“我也有话问你,”他说,“五年前我第一次来找你,你为何那般生涩?”
他还说:“青青,你有没有一点也喜欢我?”
我道:“明天给我把谢清臣送来。”
他动作一停,继而发疯。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又把我的唇咬破了。
7
禁足第一天。
谢清臣白衣胜雪来见我,带着文房四宝,道:“皇上让臣来陪太后抄经。”
“别听他胡扯,哀家不信佛,”我道,“小谢大人会画春宫图吗?”
小谢辗然一笑,提袍就坐。
他执笔画画,我支颐看他。
一画就是一上午,一看也是一上午。
他道:“太后请过目,可还满意?”
是一幅画像,画中女子二八年纪,未着宫装,而是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她于花中俏立。
我道:“你怎知哀家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他道:“微臣斗胆猜的。”
他再道:“太后喜欢吗?”
我让小丁裱好挂起来。
小丁走出了一种要把地剁碎的步伐。
谢清臣望着她义愤的背影,道:“丁姑姑这是怎么了?”
我道:“更年期。”
“……”
“由她去,早晚把她嫁出去,”我摸上谢清臣的手,“说说你吧,小谢大人今年几岁?有二十了吗?”
他道:“太后圣明。”
“二十啊,”我点头,“人生最好的年华。”
“太后也很年轻。”
“哀家知道,不瞒你说都是拿钱砸的。”
“……”
小谢大人犹豫片刻,拿他闪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太后为何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臣?”
我道:“你难道不知,哀家爱好美少年吗?”
下午我哥来哭丧。
我闭眼端坐,道:“阿弥陀佛,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
我哥哭诉戛然而止:“你不是一向不信佛吗?”
我:“看见你开始信了,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
我哥哭声越发响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妹妹!亲妹妹!!”
我道:“心是恶源,行为罪籔,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我哥走时,面如死灰。
小丁在背后道:“自作孽不可活,该。”
晚上萧执来陪我吃饭,
我说:“消灭了我哥为首的毒瘤团伙,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他说:“把鱼刺吐出来。”
我道:“你不是周幽王,你是明君。”
他道:“吐出来,含在嘴里什么毛病。”
“……”
我把鱼刺吐出,他道:“你也不是褒姒。”
“褒姒哪有我好看。”冲他抛个媚眼,“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他哼笑:“妖精。”说得咬牙切齿,蜜意缱绻。
只有到了床上,他才完完全全属于我。
睡前他问我,如果他早出生十年,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装睡了。
我心说,人生哪有如果。
他睡熟后,我盯着他的脸,一寸寸瞄过他眉眼。
我轻声告诉他:“如果我晚生十年,我可能愿意。”
8
禁足第二天。
小谢大人陪我来下棋。
下了三局,我赢了三局。
他道:“太后棋艺精湛,微臣自愧弗如。”
我欣然饮茶,不点破,有美男子绞尽脑汁输给你,逗你开心,何乐而不为。
“再来一局。”
有小太监给谢清臣奉茶,突然抽出匕首刺向我。
千钧一发,小谢挡在我面前,手臂鲜血淋漓。
侍卫将小太监踹翻在地,扒开帽子露出脸,何小公子。
我道:“哟,我们小何出息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小何被抓以后,状若疯癫,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骂我是红颜祸水,一会儿手脚并用朝我爬过来,让我再疼疼他。
小丁对侍卫们挥挥手,不耐烦道:“拖下去拖下去。”
我回头,谢清臣正由太医包扎手臂,望着小何嘶喊的方向出神。
我趁机握住他手,关切道:“吓着了吧?”
他回神,对我勉力一笑。
下午萧执来看我,问我:“可有伤到哪里?”
我说我没事,“倒是小谢大人护驾有功,皇上别忘了赏他。”
萧执不悦:“喜欢上了?你真不知道刺客是谢清臣放进来的?”
我惆怅道:“小谢大人这一伤,短期之内不能来陪哀家了。”
萧执脸色凝重。
傍晚,暮诗华被送到慈宁宫。
他道:“太——后!”
我道:“诗——华!”
两相执手,无语凝噎,上演主仆情深。
诗华陪了我五天,我对他道:“回去以后,把离宫众人都解散了吧,别亏待了他们。”
诗华缄默半晌:“太后您……不要我们了?”
我甩开他手,“腻了。”
“那、那我呢?”
我道:“做个小买卖,买个小房子,找个好姑娘嫁了吧。”
我道:“快走,再不走皇上要掀屋顶了,没办法,他太爱我了,五年前就开始对我有好感,后来越爱我越深。”
诗华深刻点头,这几天龙颜动不动大怒,阖宫上下的日子都不好过。
小丁在旁鄙夷看着我:“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想要。”
我道:“略略略。”
9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小谢大人吊着手臂来陪我浇花。
我深受感动,留他用膳。
他替我斟酒一杯,皓腕凝霜雪,我喜滋滋正要接,小丁横刀夺爱,劈手夺酒杯扔出老远。
小谢大人愕然对着她,小脸煞白。
小丁指着我:“她酒后容易乱性,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小谢大人仓皇而去,神情仿佛逃过一劫。
我气得支棱着筷子,道:“你你你真扫兴!”
小丁幽怨瞪着我,大眼睛蓄满了泪,倔强不肯流,好像我是负心汉。
我心虚道:“好好好,不喝了,以后谢清臣给的酒我都不喝了。”
这一天,我哥全家满门被抄斩。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二天。
小谢大人没顾上陪我,因为前头朝堂沸腾了。
——树倒猢狲散,众大臣纷纷上书让萧执杀我,萧执却要立我为后。
众臣觉得他有病。
我也觉得他有病。
床上的话说说就算了,他居然动真格的。
不爽一天。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三天。
小谢大人胳膊放下来了,来陪我打香篆。
我被香灰迷了眼睛,小谢大人好心替我吹,这温馨一幕被好不容易抽空来慈宁宫的萧执看见了。
这晚,他把连日来从大臣那里积攒的火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我摸着嘴唇,明早估计喝稀粥都困难,气的在被窝里踹他。
他迷迷糊糊搂着我,道:“苏姳贞,别离开我。”
他说:“求你了。”
他喃喃道:“你这个……”
他迟迟没有说下去。
我笑着接口:“毒如蛇蝎的坏女人?”
“朕心上最大的软肋。”他说。
我笑不出来了。
不爽又一天。
10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四天。
萧执出城做万民表率开农耕去了。
开心。
小谢大人留滞慈宁宫,陪哀家喝酒一天。
开心。
直到我微醺伏桌,小丁对小谢大人道:“回去吧。”
小谢大人遗憾起身,走到门口,小丁冷不丁道:
“明天开始别来了,我不知道你跟诸位大人怎么瞒着皇上商量的,你以为为国献身,就是忠君爱国了?就算给你找到机会下毒,太后也不该死在你手上。”
小丁说:“你不配。”
小谢大人身形僵直僵直,木然转头,看着她。
小丁一拍台阶:“坐,给你讲个故事。”
小丁的故事讲得特别难听。
说前朝有个太医院的小太医,因为触怒贵人被秘密处死,但是没死透,乱葬岗里捡回一条命,从此隐姓埋名,娶妻生子。
太医的儿子不知父亲这些恩怨,在父亲死后,娶了京城一家做小生意的女儿,定居京城。
这儿子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医术,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后来,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女儿。
女儿长到十七岁上,容貌倾国倾城。
小丁道:“这家人,姓苏。”
小谢大人回头,看了我一眼。
提亲的人踏破了苏家门槛,父母待小女儿如珠如宝,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从未让小女儿受过半分委屈。
总是对提亲的人说,女儿还小,还要留她几年,将来等她自己择中满意的夫婿,自然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
这一年,苏夫人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上京来求医,借住在苏家。
小女儿小字唤做“青青”。
她在自家花园里第一次见了那个同岁的少年,问了少年一个扎心的问题。
“眼瞎啊你,走路不看道儿?”
少年道:“不愧是大夫的女儿,一眼就看出来了。”
少年进京,有两件事:参加明年的科举,和治眼疾。
青青采的花被少年撞得散落一地,少年头上也落了几朵,她看着少年的模样,笑了起来,气也消了。
少年总有办法让她消气。
又总是惹她生气。
少年说:“青青,你脾气这么差,真得能嫁出去?”
少年说:“嫁不出去的话,我请你当状元夫人好不好?”
少年说:“青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少年说:“没没没,别误会,我不是大色狼,我家小丁总说你美,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心中以为的一样美。”
青青说,你才美,你全家都美。
你这样的不适合当状元,适合当个探花。
探花总是选进士里头最好看的男子。
次年少年的眼睛治好,真的考了个探花回来。
打马游街,青青在街的尽头等他。
他把青青抱上马,旁边人说不可不可,他带着青青骑马跑了。
他说青青,委屈你当个探花夫人,好不好?
这一对璧人的样子当时印在了好多人的心里,传了好久的佳话。
十九岁,家里人给青青和少年订了婚。
同年,北边战事起,少年告别青青上了战场,保家卫国,替君杀敌。
青青提心吊胆地在家里等啊等,每天跟小丁斗嘴打发时间。
仗打了一年,大魏大获全胜,少年被封为一品怀远将军。
青青一如既往,去城门等少年回家。
那天去的还有先皇。
先皇就是上一届皇上。
皇上握有天下最大的权势,他想要什么,他都得得到。
有人说,那是少将军的未婚妻。
皇上说,这就有点麻烦了,是不是需要拆散一下。
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有人还说,少将军刚立了功,这么快拆散,对皇上名声不好吧?
有人说,皇上看上他的女人,是他莫大的荣幸,皇上别着急,微臣来想想办法。
有人说,都是那女子的错,那女子明知自己美,还出来接人,这不诚心给皇上添堵吗?
有人说对对对,天黑还出门、夏天穿薄裙,这些女人就是不检点,活该被人惦记。
吾皇眼看快六十了,已经很久没有为谁动过心了,吾皇好可怜。
小丁道:“为先皇出谋划策的有五人,这五人事后都得到了迁升,飞黄腾达。”
小丁:“这五人分别是:已故的前大理寺卿卢成、已故的前吏部侍郎左卫、已故的前右峰将军凌岩,已故的前刑部尚书赵天帆。”
小谢大人想了想,道:“最后一人,是……礼部尚书何进年?”
“小谢大人真聪明。”
“……丁姑姑过奖。”
“这五人给先皇出的主意是,让先皇给少将军另赐一门婚,将一位郡主指给少将军,自以为是极大的恩赏了,少将军占了多大便宜。”
谢清臣道:“少将军能愿意?”
“他们要的就是他不愿意。”
“御林军将青青从苏府带走,苏家父母因为护女被打个半死,不久之后双双去世,少将军血气方刚,与青青一往情深,怎能愿意?
“那日他提枪杀至御门前,要带青青回家,被一早埋伏的御林军围攻,以大不敬之罪将他剿杀……那条御街的血,宫人们后来清洗了三天,才洗干净。
“隔着一道宫墙,青青被先皇压在身下,先皇一边说着别怕,一边要了她。
“先皇骗她,说只要她服从,就保她与她的家人一生荣华富贵,保她心上人的性命。
“青青还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已经死了。
“不知道她心爱的少年没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阴谋诡计中,死在了她的美貌上。”
谢清臣道:“那不是青青的错。”
小丁道:“当然不是青青的错,她心坎上的疤却落下了。”
谢清臣:“……后来呢?”
小丁:“直到一年以后,少将军的侍女进宫陪伴青青,青青才得知了真相。
“那之后她死过一次,被人发现救了回来,她一直说,那天就是她的忌日。
“后来她想通了,她要用这无双的美貌,换滔天的权势。
“唯有权势,能解她心头之恨,十五年来,她面目全非,越走越深。她把自己困死在了这具还喘气的躯壳里,杀死了一个一个仇人,何进年是最后一个。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其实早就不想活了。小谢大人,她在宫里淫浸十五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以为那些小把戏她看不出来吗?
“她从小随父行医,你下在酒里的毒,我一个跟了她十多年的半吊子都能一眼识破,你当为什么她还照喝不误?
“狂欢十五载,她一直等着有个人来帮她解脱,这个人不该是你,你别再来了,小谢大人。”
谢清臣站起来,嗫嚅道:“何夫人与小公子是无辜的,何进年何大人,为官期间也做过很多利民之举。”
小丁道:“少将军和青青不无辜?苏氏夫妇不无辜?我杀了你,拿你邀功升职,我也去为百姓做好事,你看可以吗?”
“……”
小丁直勾勾盯着谢清臣,突然道:“你不要喜欢她。”
谢清臣跑了。
小丁道:“别装睡了,起来,我陪你喝一杯。”
我笑眯眯坐正,她往酒壶里投了颗小药丸。
我按住她手,道:“别了。”
她说:“除了我,谁还有资格陪你死?”
我道:“你帮我记着他吧,记着我们俩,辛苦你了。”
小丁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我拍拍她肩膀,拎着酒壶走出去。
小丁在我身后道:“你是不是爱上萧执了?”
我没有回答。
小丁大吼:“苏姳贞你就是动摇了!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爱我家少爷多一些,还是爱皇上多一些,是不是?是不是!”
小丁说:“你是什么身份立场,萧执是什么身份立场,你俩就是一块殉情死了,史书造册,你俩都凑不到一张纸上!”
我掏了掏耳朵,头也不回:“别提爱不爱的,没劲。”
御花园在摆流水宴,庆祝农祭,妃嫔们花枝招展,围着萧执湖边放莲灯。
我一去,全场死寂。
我道:“不好意思了各位,霸占你们皇上一夜。”
众人走得那叫一个憋屈。
萧执立在湖边,惊鸿照影,丰神俊朗,看我的眼睛有笑意。
我道:“昏君。”
他道:“第一次见你,我十五岁,你就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上,望着湖面发呆。”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啊?”我回忆了一下,没印象,“那时先皇后还在世,天天欺负我,我站在这里,多半是在合计,这湖深不深,能埋多少人。”
“先皇后也天天欺负我,害怕我们抢了她儿子的位子。”
“后来我给老皇帝吹枕边风,杀了她的儿子,这样她就不用再害怕了。”
萧执神情淡淡。
周遭宫人们受不了了,看我俩的眼神跟看变态一样。
我叫退了宫人们。
走到萧执面前,我捧起他的脸,吻他的眼眸,鼻尖,把他薄唇咬出血……
他递我一盏莲灯,我推出水面,看其上烛光悠悠,水影摇荡。
“我不爱放这玩意儿,”我道,“傻乎乎飘到护城河,忘了来路,亦无归处,觉得它孤独。”
萧执在我身旁蹲下,将他手中那盏灯放了出去,与我的并排,他问:“那这样呢?”
我看着两盏灯结伴,摇摇晃晃,一起流向远方,消失于黑暗。
我道:“你灯上写了什么?”
他道:“苏姳贞长命百岁。”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萧执,你呀,有时候就是太执着。”
五年前他去找我那天,我在殿内提前挂了一根白绫来着。
那天也是我的忌日。
萧执在殿外等我,手里握着那条白绫,但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把他睡了。
“如果非要选个人陪我玩一场,你还真是最佳人选,但是何必为难自己,”我提壶饮尽最后一滴酒,指指自己,“绊脚石你不踢走,难道真要供起来?”
他道:“我想试一试。”
他握住我的手,两只手都握着,他道:“为了我,活一次。”
几乎是乞求。
我道:“别妄想了,你身上流着老皇帝的血,凡是跟他沾一丝边儿的东西我都恶心,我不爱你。”
我的手从他手心里滑出去,他抓住,又滑出去。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
我倒下时,他跪地接住了我,大声找人唤太医。
我道:“让人看见我这副丑样子,我死后面子往哪搁。”
有眼泪滴在我脸上,比我燃烧的五脏六腑还要滚烫。
他说:“你最美。”
我道:“我知道。你帮我一个忙,我不要埋在你萧家的坟里,你把我烧成灰,跟烧成灰的他葬在一起,好吗?”
他道:“……好。但是苏姳贞你给我记住,来世你是我的。”
我很想对他笑一笑,说他是个傻子。
但是我这辈子已经笑得太多了。
11
大魏武帝五年秋,太后苏氏薨逝,举国大丧。
京郊,荒山野岭一坟茔。
坟是新开的坟,土是新填的土。
带人来填坟的那个奇怪男人走出去又后悔了。
他疯了般刨土,用锄头,用铁锹,用手。
他满手血与泥,捧出那个才埋进去的骨灰坛,珍爱擦了擦,抱在怀里,带回去。
他低头缓缓笑道:“今生今世,你也是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