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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灵山村的日常像一首诗,偶尔裹着几分江湖气。
凌秀秀背着山篓子,跟着三哥铁蛋一起往山上走去。
村头老槐树上常年贴着泛黄的告示,上书“严打三类分子”。
底下歪歪扭扭补着村民的批注:“一打喇叭裤,二打长头发,三打香港脚”。
不远处,周铁善蹲在祠堂门槛上修拖拉机,军大衣下摆的喇叭裤管扫着积雪。
左眉骨那道断眉被汽灯映得森然,吓得路过的栓子娘紧搂孙儿:“山魈爷爷要吃人喽!”
“山魈可比他讲究。”
杀猪匠凌建国啐了口瓜子壳,“上回撞见这二流子给拖拉机装什么恒温系统,零件摆得比公社技术员还齐整!”
这话飘进代销点,正在扯花布的邹大军乐了。
他抹了把油光水滑的背头,供销社女柜员的碎花袖口便染了道酱油印。
“要我说铁善兄弟是屈才,该去香港拍电影!”
说话间咸猪手往姑娘腰上蹭,惊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大军哥!”凌秀秀的红头绳突然晃进门槛,“七叔公找你领扫盲班奖状呢!”
她手上的铁铲子,正戳邹大军欲收未收的手背上。
村尾突然传来犬吠。
吴勇缩着脖子溜墙根,怀里鼓鼓囊囊的布袋滴着腥臊。
准是又摸了谁家的下蛋鸡。
这老光棍儿最擅浑水摸鱼,去年秋收顺走合作社三斤香油,至今还在祠堂功德榜上记着黑账。
“吴叔这是赶着给五保户送温暖?”凌秀秀脆生生拦住去路,“上回您‘借’王寡妇的芦花鸡......”
“小丫头片子懂个球!”吴永梗着脖子嚷嚷,“我这是替山神爷收供品!”
话音未落,周铁善改装的拖拉机轰鸣着碾过雪地,车灯明晃晃照出布袋里扑棱的鸡爪子。
凌秀秀腕间的红绳蓦地绷直。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才走半个村子遇上“三大混子”。
凌秀秀这一世对周铁善大为改观,但对另外两人还是嗤之以鼻,遇上他们准备好事。
混子、没好事?!
凌秀秀,陡然记起,前世这老混混偷了救济粮,为了自保,在陈文兵帮助下,反咬是周铁善盗取,害得二叔在公社大会上做检查。
她忽然笑出两个梨涡:“山神爷昨儿托梦说啦,供品得用后山的金甲笋!”
吴永的三角眼滴溜溜转。
凌秀秀趁机错身,红头绳梢扫过拖拉机后视镜,脸上升起一抹不自知的娇羞。
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凌秀秀的红头巾在苍茫雪色中灼灼如焰。
铁蛋儿扛着锄头跟在后面,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冰碴子撞在铝皮上叮当响。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好不容易来到竹林里,铁蛋一个铁锹“铛”砸到地上。
“秀秀,这雪壳子比铁锹还硬!”
铁蛋儿哈着白气,一锄头下去只在雪面砸出个白印子。
凌秀秀蹲下身,指尖拂开竹根处的浮雪。
青黄相间的竹鞭在冻土下若隐若现,她突然想起前世周铁善教过的诀窍:“冬笋似龙须,追着竹鞭走”。
“往东南斜四十五度下锄!”她红头巾一甩,露出双亮晶晶的杏眼,“保管能见着黄金甲!”
铁蛋儿将信将疑抡起锄头。
冰碴混着冻土飞溅,忽然“咚”的一声闷响,锄刃磕在团黄澄澄的物件上。
凌秀秀扒开碎雪,婴儿臂粗的冬笋裹着金黄油亮的笋衣,活像穿铠甲的胖娃娃。
“神了!”铁蛋儿眼珠子瞪得溜圆,“秀秀会观山望气?”
凌秀秀笑而不语,红绳缠着竹鞭打转。
前世周铁善的断眉在雪光里晃过,那男人握着她冻僵的手在竹鞭上比划:“冬笋认路,顺着竹鞭能挖到山神爷的粮仓。”
两人顺着竹鞭一路刨挖,背篓渐渐被冬笋填满。
铁蛋儿忽然抽了抽鼻子:“咋有股子焦糊味?”
凌秀秀心头一紧。
前世这时节,陈文兵借口上山找吃的,结果遇到送粮的走散了,不曾想还遇到森林大火,导致丢了粮还一身狼狈。
所以,这是送粮的来了,遇到大火了?
她拽着铁蛋儿往东坡疾走,果然看见雪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树枝,点点刺得人眼疼。
“扑棱棱——”
灰羽山鸡突然从竹丛窜出,铁蛋儿抄起竹筐就要扣。
斜刺里飞来块石子,精准击中山鸡脖颈。
周铁善从竹影里晃出来,喇叭裤上沾着蓝泥,改装过的弹弓绳还绷得笔直。
“铁善哥!”铁蛋儿乐得直蹦,“你这手比老猎户还......”
“嘘!”周铁善突然捂住他嘴。
断眉在雪光里跳了跳,改装过的洛阳铲从军大衣下露出一截,铲头正指着东坡崖壁。
“火......”铁蛋儿突然哆嗦着指向崖壁。
那里似乎有火星子在跳动。
三簇金红的光点在积雪里明明灭灭,活像鬼火跳着傩戏。
凌秀秀不自觉摸上自己右手手指,心里快速盘算,如果凭他们三人去救火,胜算多大。
三人踩着齐膝深的雪摸到崖下。
周铁善突然摘下军帽,改装过的帽檐反光板“咔”地弹开,雪光霎时照亮整片石壁。
哪有什么火星子,岩缝里挤着的竟是串灯笼似的野果。
橘红的果皮上凝着冰晶,在强光下像极了跳动的火苗。
“这是......”铁蛋儿揪了颗果子要往嘴里塞。
“吐出来!”周铁善的手如镊,快如闪电。
“火棘果沾了硫磺粉,能当炸药使。”
断眉下的眼扫过岩壁,那里残留着新鲜的开凿痕迹,碎石缝里还卡着半片繁体字的商标纸。
凌秀秀捡起商标纸的手指微微发抖。
但在三哥和铁善关怀眼神中,若无其事丢掉。
一行三人下山路上,背篓里的冬笋撞出清脆声响。
经过晒谷场时,陈文兵正举着英文书给大姑娘小媳妇显摆。
“这个单词念‘爱老虎油’,是国际友人问候......”
“陈同志!”凌秀秀突然扬声,“您母亲在娘家可好?”
她故意把“娘家”二字咬得清脆,“听说石盘沟今冬遭了白毛风?”
陈文兵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他当然不敢说母亲带着妹妹回娘家,给他赚肉去了。
如果是平时说,肯定没什么,但这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一个弄不好会遭到全村嗤笑的。
他支吾着转移话题:“凌同志挖这些苦笋做什么?我这有美国进口的压缩饼干......”
“陈同志不知道?”
凌秀秀掀开背篓,冬笋的金甲映着雪光,“冬笋炖野鸡,鲜得能勾魂呢!”
她右手小指不自觉翘着,悄悄扫过周铁善的军大衣,男人默契地掏出只肥硕的山鸡。
陈文兵仿佛能嗅到所谓的鲜香,口水流下不自知。
围观的大姑娘们“哄”地笑开。
王春梅拍着妇联袖章起哄:“陈同志要不嫌弃,晌午来家尝尝社会主义的鲜?”
陈文兵讪笑着退后两步,忽然瞥见周铁善改装铲头上的蓝泥。
他瞳孔骤缩,捏着袖口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抹幽蓝,是那伙人要找的封土!
二话没说,知会儿了声,扭头就走。
凌秀秀冷眼看着斯文败类落荒而逃。
前世这人在饥荒时私藏救济粮,还往她二叔头上扣“监管不力”的帽子。
这会儿冬笋在背篓里沉甸甸地坠着,倒像提前揣了把复仇的刀。
暮色染蓝炊烟时,菌菇炖冬笋的香气飘满小院。
凌秀秀掀开瓦罐,夹了块笋尖给二叔:“用淘米水泡过三遍,半点涩味都没了。”
凌达成就着苞谷酒咂摸滋味,忽然想起什么:“后晌铁善送来半袋洋灰,说是要改......”
“咣当!”
院门突然被撞开。
栓子爹举着半截火把冲进来,豁牙漏着寒气:“村长!公社来人了!”
凌秀秀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线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