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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十岁大寿,儿女为我办得风光无限,宾客满堂。
在拆礼物环节,一份包装简陋的快递被递到我手上。
里面没有贺礼,只有一张纸条、一套DNA检测盒以及标记着「许氏夫妇遗物提取」的棉签。
纸条上写着:「偷了别人的人生七十年,感觉如何?」
我笑着说这又是现在年轻人的新潮玩意儿,还当众采了血样,说要看看我这老太太的基因有多优秀。
可当晚宴结束,我把自己锁在书房,对着镜子里这张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脸,一遍遍默念:
「我是最棒的小羊,我的福气都是我应得的。」
1
寿宴的喧嚣,隔着书房厚重的门板,依旧隐约可闻。
我背靠着门,浑身冰冷。
墙上挂着我父母的黑白照片,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学者,母亲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他们给了我生命,更给了我一身傲骨和清高。
可现在,我连抬头看他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几小时前,我还是全场最耀眼的中心。
丈夫宋致远,国内顶尖的画家,当众揭开一幅为我画的肖像,题字「致我一生的缪斯,许淑华。」
儿子宋嘉明,上市公司CEO,送了我南山顶的别墅钥匙。
女儿宋嘉慧,享誉国际的小提琴家,为我献上一曲《沉思》。
我是许淑华,退休的大学教授。朋友敬重,丈夫爱重,儿女孝顺。我的人生,完美得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直到那个牛皮纸包裹的快递出现。
「偷了别人的人生七十年,感觉如何?」
那句怨毒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回响。
我当众采血的从容,不过是演了一辈子的优雅所剩下的最后一点本能。
没人知道,当采血针刺破指尖时,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也没人看见,我垂下的眼帘后,闪过的那些破碎画面——灰扑扑的土墙,漏雨的茅草屋顶,还有一个女人模糊的、带着泪痕的脸。
这些画面从我记事起就偶尔出现,心理医生说,是我幼年看过的电影留下的潜意识印记。
可今晚,那个女人的脸,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是最棒的小羊,我的福气都是我应得的。」
母亲从小教我的话,这句支撑了我七十年的自我催眠,好像快要失效了。
我看着桌上那个被我带回来的DNA采集管,像看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良久,我拿起手机,拨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是风行侦探社吗?我需要你们的服务。”
2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为丈夫熨烫好要穿的衬衫。
宋致远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淑华,昨晚那个恶作剧,别往心里去。肯定是些见不得我们家好的小人,嘉明已经让公司法务部去查了。”
他手掌的温度透过真丝睡衣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我却觉得那温度有些烫人,不着痕迹地挣开。
“我没事,可能就是年纪大了,熬了一晚上有些累。”我将熨好的衬衫递给他,挤出一个笑容。
他没再多问,只是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我借口去参加一个学术老友的茶会,独自出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装着我血样的采集管,寄往了一家最权威的基因检测中心,选择了最快的加急服务。
做完这一切,我才开车去了和私家侦探约好的咖啡馆。
“帮我查一个快递的来源,收件人是我。”我将那个牛皮纸袋和一张不设上限的支票推到对方面前。
“钱不是问题,我需要最快、最详尽的结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的家人。”
侦探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还是专业地点了点头,收下了东西。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
女儿宋嘉慧的电话一天三个地打来,说要陪我去欧洲散散心,被我用学校还有课题要跟进的理由拒绝了。
儿子宋嘉明更是直接,说已经动用关系,很快就能查到那个寄件人的IP地址。他们越是这样关心我,我心里的恐慌就越是无以复加。
我拥有的一切,这个完美的家庭,这份深沉的爱,都建立在我「许淑华」这个身份之上。
如果......如果这个身份是假的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身边丈夫平稳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个躺在他身边的贼。
脑海里那些破败的画面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一次,我在给我养了几十年的名贵兰花浇水时,眼前一晃,仿佛看到了一双粗糙黝黑、满是泥垢的手正在掰一个干硬的窝窝头。
那不是我的手。
我的手,连一丁点家务活的痕迹都没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
我吓得手一抖,价值不菲的紫砂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周后,侦探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许教授,查到了。”电话那头的语调有些不对劲。
“快递是从城西的城中村寄出来的,一个叫‘安康杂货店’代收的。我们查了监控,寄件人......”他顿了顿。
“是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腿脚好像有残疾。”
残疾的男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
难道......真的是一场恶劣的恶作剧?
我心底升起一点希望,还没来得及抓住,邮箱提示音就响了。
是检测中心发来的电子报告。
我颤抖着手,点开那份PDF文件。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目不转睛盯着文件的最下方。
一行加粗的结论,像烧红的铁烙,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根据DNA数据分析,样本提供者许淑华女士,与数据库中已故许建国先生、林文静女士,不存在亲子关系。」
许建国,林文静。
是我叫了七十年的,爸爸,妈妈。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我踉跄着走到书房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神涣散的老妇人。
她是谁?
就在这时,侦探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许教授,”他顿了一下,“我们还查到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那个城中村里,住着一个叫陈桂香的老妇人,七十岁,和您同龄。她快不行了,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您出生的那家医院当过护士。”
3
城中村和我住的南山别墅区,像是两个被折叠起来、永不相交的世界。
我一踏入城中村,一股混杂着霉味、油烟和垃圾酸臭的气味就扑了过来,呛得我直咳嗽。
我穿着定制套装,脚下的名牌皮鞋踩在油腻的地上,和这里格格不入。
路上所有人都用看外星人的眼神打量我。
我强忍着不适,按照侦探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间「安康杂货店」。
一个男人正坐在轮椅上,费力地将一箱泡面往货架上摆。他的两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裤管空荡荡的。
他就是去寄快递的人。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
我没惊动他,绕到杂货店后面,找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门牌号。
门虚掩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腐朽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扑出来,呛得我几欲作呕。
我推开门。
屋里很暗,唯一的窗户被破旧的报纸糊住了大半,光线艰难地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躺在床上,几乎要陷进那床肮脏破旧、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里。
她就是陈桂香。
听到动静,她艰难地转过头。
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张饱经风霜、布满沟壑的脸上,嵌着一双眼睛。
浑浊,暗淡,却和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照片上,我母亲林文静年轻时的眼睛,一模一样。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就亮了。
她张了张嘴,发出嘶哑难听的气音。
「你......来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她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一步步走过去,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我鬼使神差地端起碗,俯下身,扶着她,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嘴边。
她身上散发着久病之人的酸腐气味。我强忍着,喂她喝了几口水。
喝完水,她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七十年前......医院那场小火......」
「我妈......是护士......她看见了你的襁褓......上好的丝绸......金锁片......」
「她一辈子要强......不想孩子跟她一样......当个伺候人的下人......」
「所以......她换了我们......」
原来,那场我听母亲提过无数次、被英勇的护士奋不顾身从火场中救出来的故事,真相竟是如此。
一个护士,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过上好日子,狠心地,将两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命运,彻底对调。
我,许淑华,才是那个护士的女儿。
而她,陈桂香,才是许家真正的大小姐。
她替我,过了七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我嫁了个酒鬼......他打我......后来喝死了......」
「我儿子......就是外面那个......小时候发高烧......没钱治......烧坏了腿......」
她平静地叙述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快死了......死之前......就想看一眼......」
她望着我,没有我预想中的怨恨、嫉妒和咒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让我无地自容的悲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本该......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比任何刀子都锋利,瞬间将我凌迟。
我本该是什么样的?
我看着她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再看看自己保养得宜、戴着名贵祖母绿戒指的手。
我偷走了她的人生。
我偷走了她健康的儿子,优越的家境,学者的清誉,画家的爱情。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沾着她和她家人的血与泪。
我再也站不住,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身后的门框。
身后,传来那个男人驱动轮椅的声音,他正朝着这个房间过来。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那间破屋,踉跄着跑进那条肮脏的小巷。
身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脖子上滑落,掉在了泥水里,我却毫无察觉。
那是我丈夫宋致远送给我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
4.
回到家,宋致远正在画室里画画。
颜料的清香和着古典乐,岁月静好。
这曾经是我最迷恋的画面,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致远。」开口时,我才发觉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回过头,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跳。「淑华?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放下画笔,走过来扶住我。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那个秘密再也无法藏在心里。
「致远,我......我不是许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