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巡游几乎耗去了一整个上午。

日头近午，队伍开始返回将军府。

据谢玄自己说，他从不轻易在外用膳，即便是心腹将领宴请也多半推辞，实在是怕被人下毒。

就连将军府内的膳食，从采买到下厨，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死死盯着，更有数名精通医理与毒术的医官每日严格把关，每道菜都需有人先行试毒。

说到这里，谢玄像是想起什么，侧头对沈鸾镜随口提了一句：

“对了，殿下，今日厨房说采买到了些不错的鲜货，中午的伙食应该会比前两日好些。”

沈鸾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然而，当马车驶入将军府，两人刚踏进前院，沈鸾镜的脚步便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敏锐地嗅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

目光一扫，便看见几名未着甲胄、只穿着军中常服的士兵，正提着水桶，用力擦洗着一处廊柱下的青石板地面，那附近的水痕颜色明显更深。

她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不着痕迹地向谢玄靠近了半步，然后悄悄地、用指尖轻轻扯了扯他青衫的袖摆。

谢玄感觉到衣袖上传来的微弱力道，疑惑地扭头看她。

沈鸾镜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极其细微地、朝着那正在清洗的地面方向递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与提醒。

谢玄顺着她暗示的方向看去，又回头看看沈鸾镜那张故作镇定、却写满了“我发现不对劲了”的严肃小脸，再看看那处地面，再看看她......如此来回看了两遍，他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这小心翼翼在暗示什么。

“噗嗤......”

谢玄先是忍俊不禁，随即像是再也忍不住般，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哈哈大笑，引得远处打扫的士兵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哈哈哈......殿下，殿下果然非同常人，这观察力，谢某佩服！”

他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漾开了，方才巡游时的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

沈鸾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有些恼羞：

“你笑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谢玄好不容易止住笑，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无事，无事。殿下不必紧张。走吧，站在这里说话总归不是回事，先进去，我让人泡两杯茶，慢慢跟您解释。”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向内走去，只是那微微耸动的肩膀显示他仍在偷笑。

沈鸾镜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狐疑地瞥了一眼那处已被清洗得差不多的地方，心里的紧张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蒙在鼓里的不爽和......一丝因他方才大笑而莫名产生的赧然。

他那般笑她，倒显得她方才那番小心翼翼的提醒，有些......嗯，傻乎乎的？

两人回到谢玄那间陈设简单的书房，下人很快奉上两杯热茶。

沈鸾镜端起粗糙的陶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苦涩，茶味粗粝，是再普通不过的劣质散茶。

在长安，这等茶叶连寻常富户都不屑一顾，达官贵人饮的都是精心制作的团茶。

谢玄也啜饮一口，似乎早已习惯这味道，随即放下茶杯，开始解释：

“今日我们大张旗鼓外出，我将府中明面上的大半防卫力量都带在身边，阵仗弄得人尽皆知。殿下不妨猜猜，北狄的探子得知此讯，会不会趁机潜入这看似空虚的将军府，意图做些什么？”

沈鸾镜下意识地回答：

“若我是北狄探子，有此良机，定然会冒险一试。不过......”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也需要考虑这是否是引蛇出洞之计。”

说到这里，她自己已然明白：

“你是故意的！一方面巡游安定民心，另一方面就是以自身为饵，将府邸暂时空虚的消息放出去，引那些藏匿的探子主动现身。而你，早已在府内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自投罗网，瓮中捉鳖！”

谢玄听罢，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殿下聪慧，一点就透，正是如此。”

“那......可有抓到活口？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沈鸾镜追问，她对这暗处的较量充满了好奇。

谢玄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惯常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能派过来执行这种任务的暗探，包括我们派往他们那边的，大多都是死士级别。一旦事不可为，或被围困无法脱身，立刻就会自绝，根本不会给我们生擒的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道出更残酷的真相：

“即便运气极好，能在其自尽前瞬间制服，也几乎问不出什么。这些人，绝大多数根本不识字，甚至......很多人在受训时就被割去了舌头，无法言语。”

沈鸾镜闻言，瞳孔微缩。

谢玄看着她，缓缓解释：

“他们从小学习一套完全不同于我们的特殊符号来记录和传递信息。北狄那边，有专门的人负责解读这些符号。如此一来，信息得以传递，却又最大程度避免了泄密。即便密信被截获，抓到了人，对方也是哑巴，且不识字，我们几乎无从解读。”

这......便是边关谍战的真相吗？

沈鸾镜这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了解到光鲜的战场背后，还有如此残酷、如此泯灭人性的暗战，心中不由得掀起波澜，感到一阵寒意。

她下意识地追问：

“难道......我们这边派出去的探子，也是如此？”

谢玄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

“那是自然。甚至......我们这边的规矩，有时还要更狠绝一些。”

他语气微沉，带着些追忆，

“只不过，早年朝廷设立的密谍司，在几次内部倾轧与权力斗争中损耗太大，精英死伤殆尽。一些残存的力量被我接手，以此为基础，才重建了如今独属于我们北疆的情报体系。”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南方：

“至于再往南，那位姓陆的大将军......他必然也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络，只是具体如何，就不是我们能轻易知晓的了。”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劣质茶叶的苦涩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沈鸾镜握着温热的陶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她所要面对和参与的，是何等一个不见刀光、却同样血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