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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率军胜战归来,将士们或得珠宝美人,或得土地封赏,只有身份将领的我被丞相参了一本。
“陛下,骠骑将军此番征战,比预算多用了一担军粮,此乃靡费国库之大罪!”
我只觉得可笑,行军打仗变化莫测,粮食多些少些都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只多用了一担?
可圣上却瞬间脸色一沉。
“连军粮都敢擅自做主,他日这龙椅是不是也要替朕坐一坐?”
“既然将军已不习惯朝廷的规矩,那就把虎符交回来,好好学学什么叫为臣之道!”
我对上丞相幸灾乐祸的眼神,平静地卸甲归田。
回到江南老宅,关上门便切断了所有与朝堂的联系。
任凭那些昔日同僚的信使在门外如何叩门,我只在院里修剪梅枝,煮茶听雨。
三日后的清晨,官道两旁停着七辆鎏金马车。
我刚要关门,门外却传来丞相嘶哑的急呼。
“将军留步,救救我等啊!敌军杀过来了!”
1
朝堂上,我率领无数将领跪倒在圣上面前,甲胄撞击地面闷响阵阵。
连月征战,伤口还在袍泽的衣甲下隐隐作痛,但我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臣,幸不辱命。”
“北狄王庭已破,斩敌首三万,缴获牛羊马匹、兵械无数。我军前锋,已至狼居胥山。”
一口气报完这用血换来的功绩,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那么明黄的衣角。
封赏开始了。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份份厚赏颁下。
金银、绢帛、田宅,甚至爵位。
我静静等待着,那个最该被念到的名字。
同生共死的部下们皆得厚赐,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感恩。
名字越来越少。
终于,皇帝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掠过我,落在了我身侧后方一人身上。
“副将周峦,监军有功,擢升镇北将军,赐千金,帛五百匹。”
我心头猛地一沉。
周峦,皇帝安插在我军中的眼睛,平日里掣肘多于助益。
此刻却得了“监军有功”的评语和如此重赏。
周峦上前谢恩,起身时,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我,眼里满是冰冷的挑衅。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偌大殿堂,似乎只剩下我一人还跪着。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身上。
就在我隐隐不安时,御座上的声音再次响起,终于落在我身上。
“骠骑将军......”
来了!
我精神一振,压下那丝不安,正准备聆听。
“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丞相的声音陡然截断了皇帝的话头。
他转向我,目光如刀,“骠骑将军此番北伐,虽克敌制胜,但是军中粮秣消耗,比预算整整超出一担!”
他猛地提高声调,字字诛心:“国库粮饷,皆为民脂民膏,一寸一粒,岂容轻耗?”
“骠骑将军擅专如此,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一担军粮?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行军打仗,岂是拨算盘?
山川险阻,天气变化,哪一样不耗粮草?
仅一担之数,也值得在这凯旋之日,在这大殿之上,如此大动干戈?
可我还未开口,御座上已传来一声冰冷的诘问。
“一担军粮虽少,却也是国库所有。”
“连朕钦定的军粮数额都敢擅自增减,骠骑将军,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今日敢为一担军粮自作主张,他日,是不是朕这龙椅,你也要替朕坐一坐?”
我看向那御座上的人,满眼的不可置信。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出征前陛下执着我的手,目光灼灼。
“爱卿此去,朕在长安日日北望,待你踏破王庭,朕必亲自出城相迎!”
可现在,他的眼底却满是怀疑和猜忌!
为将者,守土开疆,马革裹尸,最终却抵不过庙堂之上君臣的构陷。
什么靡费国库,什么擅自做主,都是借口!
功高震主,才是原罪!
这一担军粮,不过是他和丞相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削我兵权的由头!
这场胜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鸟尽弓藏的结局。
“陛下明鉴!”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的副将张崇。
他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在雁门关外替我挡过一箭。
我本以为他会替我仗义执言,正要阻拦,他却站在了周峦旁边。
“将军平日用兵,确实常有僭越之处。”
“而且......将军治下很是严苛,许多将领都对此颇有非议。”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金碧辉煌的大殿。
我的将领们,此刻个个低垂着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这些人都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无一例外都受过我的恩惠。
在战场时,他们一个个都将我视作英雄。
可如今,当真是人情似水凉。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寒刃般直刺张崇。
“张崇,”我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雁门关外那一箭?”
张崇的脸色骤然煞白。
“那一箭贯穿你的胸甲,是我不顾箭雨背你回营,三日三夜守在你榻前。”我的声音渐沉,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军医说你活不成了,是我用先帝赏的保命金丹,换你一命。”
他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够了!”周峦突然厉声打断,一步挡在张崇身前,“将军这是在挟恩图报吗?”
听到他开口,周围的将领们都默默松了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一片平静。
罢了,既然我众叛亲离,庙堂不容,这虎符,不要也罢。
“臣知罪。臣才疏德薄,不堪重任。请陛下,准臣卸甲归田。”
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中,我缓缓抬手,将腰间那枚沉甸甸的虎符呈送御前。
刹那间,我感觉了那御座之上,骤然松弛下来的气息。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
“准。”一个字,斩断了我十年戎马,半生功名。
我了然冷笑,默默除下身上的甲胄。护心镜、臂缚、胸甲......
一件件带着战场痕迹的铁衣被卸下,沉重地落在金砖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
最后,我只着一身暗色的武官常服,立于大殿中央。
“臣,告退。”
殿外阳光炽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当最后一步踏出那高大森严的门槛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
不是失落,不是愤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肩上那副名为“忠君爱国”的重担,被彻底卸在了那座冰冷的大殿里。
从此,边关烽火,朝堂倾轧,军粮几何,都与我再无干系。
2
江南的雨,细软如丝。
老宅庭院深,关上门,便是另一个世界。
仿佛那十年的金戈铁马,只是一场泛黄的旧梦。
我从积满灰尘的兵器架上取下我的佩刀。
刀身依旧冰冷,映出我如今略显闲散的面容。
指腹擦过刀刃上一处不易察觉的卷刃,动作猛地一顿。
腥风挟着记忆,扑面而来。
那是决战阴山。
北狄王率领着十倍于我的兵力,一次次冲垮我军的阵线。
副将周峦所部率先溃散,引得军心动摇,防线即将土崩瓦解。
败局,似乎已定。
“大将军!”
在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注视下,我猛夹马腹,单骑突出。
惊雷如一道逆流的闪电,直插敌阵核心!
箭矢从耳畔呼啸而过,弯刀劈在甲胄上迸溅出火星。
我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那杆北狄王的项上人头。
北狄王的亲兵如潮水般涌来。
长枪刺穿我的肩甲,剧痛几乎让我坠马。
我咬牙斩断枪杆,纵马,挥刀!
最终,一道血泉喷涌,那颗戴着金冠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飞起......
“王死了!”
北狄大军瞬间崩溃。
混乱中,周峦却“不慎”让身受重伤的北狄太子突围而去,留了后患。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刃,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当日若慢一瞬,如今在雁门关外烧杀抢掠的,恐怕就是那北狄王了。
我这一刀,为这王朝劈出了十年的太平,也为自己,劈开了鸟尽弓藏的结局。
一身旧伤,十年烽烟,竟抵不过庙堂之上轻飘飘的一句猜忌。
真是......荒唐!
我将断岳仔细擦拭保养,收回鞘中,挂回原处。
然后,打来热水,褪去衣衫。
热水漫过身体,蒸腾起淡淡白气。
胸膛、臂膀、后背......一道道疤痕若隐若现,诉说着那些浴血搏杀的时刻。
如今,它们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与功业、与朝廷,再无瓜葛。
那一夜,我躺在江南老宅的床榻上,睡了这十年来,第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觉。
3
次日清晨,老仆步履匆匆地穿过廊下,脸上带着几分惶急。
“老爷,门外来了几位大人,说是您的旧部,有急事求见。”
我嗤笑一声:“告诉他们,骠骑将军已死在那金銮殿上,此处只有一介草民,不见外客。”
庙堂风向变得倒快,三日而已,就有人坐不住了?
无非是见周峦那等货色不堪大用,又想拉我回去收拾烂摊子。
这世间,岂有这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理?
老仆面露难色,“老爷,他们不肯走,老奴快挡不住了,看那架势,怕是真要冲进来!”
惊扰了我的清净,着实令人不悦。
“罢了,便去会会他们。”
大门一声打开,四五位昔日在我麾下的旧部,此刻个个面带焦灼。
见我出来,如同见了救星,一下围了上来。
“大将军!您终于肯见我们了!”为首的李参将声音嘶哑,抱拳深揖。
我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人群后方试图躲闪的张崇身上。
他触及我的视线,脸上立刻堆满了悔恨与悲痛。
“大将军!末将糊涂!末将罪该万死啊!”
“当日在大殿上,我是猪油蒙了心,被周峦那奸贼胁迫,才说了那些混账话!”
李参将看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表演。
“大将军,边关告急!北狄兵锋直指中原......”
张崇立刻顺着话头磕头如捣蒜:“大将军,如今只有您能力挽狂澜!”
“求您看在往日情分,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
“往日情分?”
我嗤笑一声,只觉得无比讽刺。
“张副将,你是怕北狄铁蹄踏破长安,让你这新得的荣华富贵,就此烟消云散吧?”
张崇脸色瞬间惨白,张了张嘴,还想辩解。
我却已懒得再听,目光转向李参将等人。
“诸位找错人了。我已卸甲归田,一介布衣,边关战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送客!”
老仆和几名健硕的家丁立刻上前,将那几位还想再言的将领“请”了出去。
我回到书房,泡了一壶茶,听着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淅沥声。
这份闲适与惬意,是刀头舔血的十年,以及那令人心寒的庙堂,从未给予过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老仆又一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爷!街上的消息都传疯了!”
我抬眼,并未起身。
“北狄太子已整合旧部,集结了数十万兵马,打着复仇的旗号卷土重来!”
“雁门关已破,烽火连天,敌军一路烧杀,势头极猛!”
“百姓们都说情势万分惊险,社稷已经危在旦夕!”
北狄太子......
我嗤笑一声,不为所动。
果然是他。
当年周峦“不慎”放走的隐患,如今成了燎原的烈火。
4
长安,皇宫,宣政殿。
与江南的宁静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浓云。
紧急军报如同雪片般从北境飞来,每一封都带着烽火的焦灼和血腥气。
“报!雁门关副将战死,关城已破!”
“报!北狄铁骑南下,连破三城,朔方告急!”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
“废物!一群废物!”
“整整十万大军,竟挡不住北狄残部的反扑!”
“周峦是干什么吃的!当初是谁跟朕保证,他足以接替骠骑将军,镇守北疆?!”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面如死灰的丞相。
丞相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陛下息怒!老臣也未曾料到,那北狄太子如此凶悍”
“未曾料到?”皇帝站起身,“当初在金銮殿上,参奏骠骑将军靡费一担军粮,力主削其兵权,举荐女婿周峦接掌北境防务的,不都是你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丞相的心头。
他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初只想着借此机会打压功高盖主的骠骑将军,巩固自身权势。
哪曾想周峦根本是个纸上谈兵的庸才。
自己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更令人焦急的是北狄的反扑竟如此迅猛酷烈!
“陛下明鉴!老臣也是一片忠心......”
“你的忠心,就是要让朕的江山社稷,毁于一旦吗?!”
丞相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厌恶与失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必须挡住北狄兵锋!
谁能挡?
那个名字几乎瞬间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可自己三月前才当众折辱过他,还逼他交出兵权。
如今再去相请,这脸面往哪里放?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丞相身上,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他冷下声,“丞相,祸是你闯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亲自前往江南,去请骠骑将军复出!”
“告诉他,只要他肯回来,条件随他开!”
“只要他肯力挽狂澜!”
皇帝盯着面无人色的丞相,一字一顿。
“若是请不回骠骑将军......你就不必回来了。”
“朕的江山若有不测,你,和你的九族,便先去殉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