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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利益链条
皇极殿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余波荡漾。
文官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宫门,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
震惊、疑虑、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龙椅上那位年轻的天子,并非他们想象中可以轻易拿捏的少年。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而且不按牌理,直接掀了桌子。
那支由锦衣卫护送、太监监军的运饷队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整个文官集团的脸上。
它绕开了户部、兵部经营多年的层层关卡,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插帝国肌体之中。
而此刻,乾清宫西暖阁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
朱由检独自坐在舆图前,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屏风后闪出,单膝跪地,正是悄然晋升为锦衣卫百户的许会。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之色,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臣,许会,叩见陛下。”
“平身。”
朱由检头也未回,声音沉稳:
“朕让你查的东西,如何了?”
“幸不辱命。”
许会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布,双手呈上:
“陛下,这张网,比臣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密。”
王承恩接过绢布,小心翼翼地在御案上展开。
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图”。
图的起点是户部太仓库,终点是辽东各镇的兵卒。
在这漫长的链条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一个个名字、官职,以及连接他们的细线。
许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暖阁内缓缓响起:
“陛下,一笔军饷从户部拨出,首先便要被户部度支司的官员以‘火耗’、‘运脚’等名目,克扣一成。这笔钱,度支司郎中、员外郎、主事,层层分润。”
“出了京城,进入兵部职方司的押运体系,又是另一重盘剥。押运的军官会以‘路途损耗’、‘采买草料’为由,再扣半成。这笔钱,上至兵部侍郎,下至押运的百户,都有份。”
“最骇人听闻的,是在辽东。粮草到了山海关,要经过辽东经略衙门的仓场官员之手。他们会以陈粮换新粮,以劣米换精米,从中牟利。到了各镇,总兵、副将、参将们,则通过虚报兵额的手段,大肆冒领。一万人的兵额,实数往往不足七千。多出来的三千人军饷,便落入了各级将领的私囊。等真正发到普通士卒手中,十成的饷银,能有四成,便已是烧高香了。”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但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早就知道会烂,却没想到烂得如此彻底,如此系统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了,这是一条成熟的、高效的、从上到下、军政一体的产业链!
这样的大明,也无怪乎气运已尽......
每一个环节的官员,都只是这条巨大贪腐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他们心照不宣,共同维护着这个体系的运转,将帝国的血肉一点点吸干。
“这张网上,有多少人?”
朱由检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臣初步查明的,有名有姓、证据确凿的,涉及户部、兵部、都察院以及辽东边镇的官员、将领,共计一百七十三人。其中,京官三十七人,三品以上者,四人。”
许会的声音掷地有声。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承恩站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他知道,这份名单一旦公布,足以在朝堂上掀起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大地震。
朱由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现在动他们,时机未到。”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图上,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
“全部抓了,朝廷会瘫痪,边镇会哗变。朕现在需要的不是一场大乱,而是稳定。”
他想起了前世的经验:当一个项目烂到根子时,最忌讳的就是把所有问题同时揭开。
那只会导致项目彻底崩溃。
正确的做法是,捏住最关键的几个节点,稳住基本盘,然后一个一个地替换掉烂掉的零件。
“你做得很好。”
朱由检看向许会,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继续深挖,把这张网上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条线,都给朕摸清楚。朕要的,不仅是他们的罪证,还有他们的家产、他们的软肋。这张网,暂时不动,但它将是悬在满朝文武头上的一把利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就像今日的陈启新。朕不需要砍下他的头,只需要让他知道,朕的刀,随时可以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看不见的刀,远比一把见了血的刀,更有威慑力。”
许会心头一凛,躬身道:“臣,明白。”
他知道,皇帝这是要将他和他麾下的这支力量,打造成一把悬在暗处的君子之剑。
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一击致命。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在门口轻声禀报:
“启禀皇爷,成国公朱纯臣,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请安。”
朱由检与许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说曹操,曹操就到。
“让他进来。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许会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屏风后的阴影里。
片刻之后,身着华丽公服的成国公朱纯臣,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已年过五旬,保养得宜,面色红润,眼神却透着一股久经世故的精明。
“老臣朱纯臣,叩见陛下。”
“成国公免礼,赐座。”
朱由检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杀伐决断的君主从未存在过。
“谢陛下。”
朱纯臣在绣墩上坐下,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
“老臣听闻陛下圣心独断,以雷霆之势解辽东之危,实乃我大明之福。京城内外,无不称颂陛下英明神武。”
“国公谬赞了,朕不过是尽人君之责罢了。”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接他的话茬。
朱纯臣见状,也不再绕弯子,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忧色:
“陛下心忧边关,老臣感佩万分。只是......唉,老臣执掌京营,看着手下那些儿郎,心里也着急啊。”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有所不知,这京营的状况,比之辽东,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兵甲朽坏,士卒缺饷,早已是常态。平日里操练,儿郎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什么战心?辽东是外患,可这京营乃是拱卫京畿、护卫陛下安危的根本啊!若是根本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是一位为国操劳的忠贞老臣。
朱由检心里却在冷笑。
好一只老狐狸!
他名为请安,实为试探。
名为哭穷,实为要钱。
眼见着自己从内帑拿出二百万两给了辽东,他代表的勋贵集团,也坐不住了,想来分一杯羹。
朱由检放下茶杯,脸上同样露出关切的神色:
“哦?竟严重至此?此事朕倒是疏忽了。国公放心,京营乃国之羽翼,朕绝不会坐视不理。待辽东之事稍定,朕定会着手整顿京营,绝不让将士们寒了心。”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对方,却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朱纯臣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皇帝的敷衍之意。
他心中暗忖,看来这位新君,对他们这些世袭的勋贵,同样抱有戒心。
今日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退。
送走了朱纯臣,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走到舆图前,目光从辽东移开,重重地落在了“京师”二字之上。
文官集团的贪腐之网,他已经有了一张图谱。
而朱纯臣的到来,提醒了他,在这京城之内,还有另一张由勋贵集团编织的、同样盘根错节的大网。
前世的大明,其崩溃是系统性的。
不仅仅是外朝的文官,内廷的宦官,边镇的武将,同样也包括这些早已腐朽的勋贵。
京营,这个大明最核心的军事力量,早已成了勋贵们豢养家奴、侵吞军田、冒领军饷的安乐窝。
他刚刚才把皇城这座“核心办公区”打扫干净,现在,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整个北京城了。
朱纯臣想要钱?
可以。
但朕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想要钱,就得先把账算清楚!
一个庞大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酝酿。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旨意,将兵部所有关于三大营的编制、武备、粮饷、田产的卷宗,全部送到乾清宫来。一份,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