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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给老朱来一点经济学震撼
吴王府后院的临时工坊,此刻宛如一座小型的火山。
炭火在特制的黏土炉中烧得通红,将棚内空气炙烤得微微扭曲。
朱允熥早已脱去外袍,只着一身方便活动的短衫,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正亲自拿着一把长柄铁钳,全神贯注地拨弄着陶制坩埚里的木炭,控制着火候。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的灼热、松香的清冽和金属熔化时特有的刺鼻气味。
两名从宝源局借来的老师傅满脸敬畏又夹杂着几分好奇,紧张地侍立一旁。
他们从未见过哪位王孙贵胄,竟对这等烟熏火燎的匠人之事如此上心,甚至亲自动手。
“殿下,火候差不多了,铜已化开,可以加‘倭铅’了。”一位老师傅小心翼翼地提醒。
“不急。”
朱允熥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坩埚里那汪翻滚的、如同落日熔金般的铜液,“再等一等,让这浮渣再烧尽些。”
就在这时,王府长史像一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滚烫的炉火前。他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调:
“殿…殿下!宫…宫里来人了!陛下…陛下急召!车驾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朱允熥动作一滞,手中铁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眉心瞬间拧成一个疙瘩,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腾。
这老头子,又在搞什么鬼?白天给了三天期限,这才刚入夜,就要提审了?
当他被半是催促半是强迫地塞进一辆疾驰的马车,冰冷的夜风“呼”地一下灌入车厢,他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烟火气,脸上还沾着几点黑灰,活像个刚从灶房里钻出来的伙夫。
他知道,今夜,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
奉天殿侧殿的暖阁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朱元璋正背着手,像一头被囚禁在华美牢笼中的猛虎,焦躁地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踱步。他每一步都踏得极重,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沉重地甩动,仿佛裹挟着雷霆。
见到朱允熥被太监引进来,他猛地停步,那双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鹰目,如两柄淬了冰的利刃,死死钉在朱允熥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上。
“孙儿叩见皇爷爷。”朱允熥来不及整理仪容,直接跪下行礼,身上那股混杂着炭火与金属的气味,在这满是龙涎香的暖阁里显得格格不入。
“起来!”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咱问你,另铸新币,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你难道不知,咱为了这大明宝钞,杀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血?你这是要拆咱的台!”
开门见山,直击要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朱允熥心中一凛,知道这不是试探,而是最后的通牒。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并没有直接回答这要命的问题,反而露出一丝略带疲惫的、仿佛刚从田间地头回来的憨直笑容:
“皇爷爷,说铸钱太累,咱们聊点轻松的。孙儿给您打个比方,聊聊馒头吧。”
“馒头?”
朱元璋一愣,被这不着四六的开场白弄得一怔,怒气都为之一滞。
“对,馒头。”
朱允熥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皇爷爷,您是从民间出来的,最懂百姓疾苦。咱们就说,您手上有一个刚出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这时官府来了,给您一张盖着官印的纸,说这张纸,明天就能到官仓换回一个一模一样的馒头。您换不换?”
朱元璋冷哼一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官府之信,自然换得。”
“好!”
朱允熥眼睛一亮:
“那第二天,官府又来了,又给您一张纸。可这次他说,官仓的馒头,要后天才能取。您还换吗?”
“......勉强换得。”
朱元璋的脸色开始有些变化。
“那第三天、第四天......官府天天来给您送纸,每次都说能换馒头,可每次都往后拖,或者干脆说,现在十张纸才能换一个馒头了。这时候,您还会信这纸吗?您手里的馒头,还舍得换出去吗?”
朱允熥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小锤,一下下敲在朱元璋的心坎上。
“更何况。”
朱允熥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朝廷后来,是印了一万张、十万张、百万张纸往外发!可天下的馒头,就那么多!您说,这张纸,在百姓眼里,它还能值几个钱?它跟茅房里的草纸,还有多大区别?”
“砰!”
朱元璋一掌重重拍在紫檀御案上,震得上面的茶盏“咣当”一声跳起,茶水四溅。
他死死盯着朱允熥,眼中怒火、惊疑、羞恼、还有一丝被彻底点醒的恍然,疯狂交织!
是啊!馒头!就是这个理儿!
他只想着以朝廷之信、帝王之威强行推行,却忽略了这最根本的、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馒头”!
但帝王的尊严,让他无法立刻承认自己的疏忽。那股被孙辈当面“教做人”的羞恼瞬间化为雷霆之怒。
“放肆!”
他指着朱允熥的鼻子,厉声喝道:
“照你这么说,是咱错了?咱推行宝钞,从根子上就错了?你这是在贬谪国策,非议君父,大不敬!”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臣子肝胆俱裂的咆哮,朱允熥却挺直了脊梁,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迎着那滔天怒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孙儿不敢说皇爷爷的初衷错了!宝钞之策,若能行之有效,乃是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但孙儿敢说,皇爷爷推行的手段,从一开始,就有大问题!”
他豁出去了,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皇爷爷,您推行宝钞,靠的是什么?是杀头!是抄家!是锦衣卫的绣春刀!您是用刀子逼着百姓相信这张纸,而不是用实打实的‘馒头’让百姓心甘情愿地相信它!以强权立信,如沙上筑塔,风一吹,就倒了!”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不顾一切的锐气与真诚:
“孙儿今日直言,非为冒犯天威!而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为了这四海万民能安居乐业!皇爷爷,对您说阿谀奉承的漂亮话,那是奸佞!是把您往火坑里推!敢于对您说这逆耳的实话,才是真正的忠臣!才是真正为您、为这朱家天下着想!若皇爷爷因此降罪,孙儿......领旨便是!”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鹰目死死锁定着朱允熥,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良久,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复杂。
“好......好一个‘说实话的才是忠臣’!”
他缓缓坐回御榻,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你铸造新币,与这宝钞,与你说的这些,又有何干系?莫不是要用你的新钱,彻底废了咱的宝钞?”
“恰恰相反!”朱允熥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赌对了,“孙儿铸造新币,不是为了废除宝钞,正是为了救活它!”
“救?”朱元璋不解。
“对!救!”朱允熥语速极快,思路清晰无比,“孙儿的新币,就是那个新的‘馒头’!但它不是用来流通的,而是用来给宝钞‘撑腰’的!孙儿请皇爷爷下旨,官设钱庄,明定一贯新铸的‘洪武通宝’黄铜钱,可随时兑换宝钞一百贯!反之,一百贯宝钞,亦可随时兑换一贯新钱!官家信用,概不食言,立木为信!”
“同时,钱庄一贯新铸钱币换一贯半的旧钱币!并且强行要求半年内,旧币彻底停止流通!”
“新币换新钞,我明白,但这新币换旧币是何意?”
老朱像是一个好奇宝宝一样,顿时发问道。
朱允熥紧接着正色道:“新币旧币同时流通——咱们造的起吗?”
“如果新币换旧币,旧币收回来重新熔铸成新币,新币又按照相同的数量投出去,咱们赚的就是这其中更先进的工艺形成的铜差了。”
“当然,这些钱币最终还是要投出去的,只不过分批次。”
“最终,新币将会剥离原本的铜币属性,变成和宝钞一样的信用货币的属性。”
“如此一来,宝钞便不再是废纸,它有了实打实的‘锚’!百姓拿着宝钞,心里就踏实,因为它随时能换成那崭新、实在、官家认定的黄铜钱!宝钞的信用,就从这新钱上,重新活过来了!”
朱元璋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黑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
他的呼吸都急促了三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仿佛饿了三天的狼崽子看到了肉。
盘活!
这是盘活宝钞的法子!用新币的信用,来为宝钞背书!
他心心念念、几乎沦为废纸的大明宝钞,似乎......真的有机会起死回生!
一股巨大的激动和亢奋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方才的焦躁和烦乱一扫而空!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里再次踱步,只是这一次,脚步轻快,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但他很快又停了下来,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向朱允熥,那股帝王的审慎又占了上风。
“你说的......倒是天花乱坠。可你那新钱,真能铸得出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成本真能降下一半?”
他突然不耐烦起来,仿佛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朱元璋猛地一挥手,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催促,几乎是吼了出来:
“滚!赶紧给咱滚回你的王府去!给咱铸!马上就铸!咱等着看你的新‘馒头’!铸不出来,咱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