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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抢时间(二)
我和老工程师相对苦笑,因为他们的床让别人占了。准确地说,这些床也没有固定的主人,反正谁看见床上空着,便摸上去睡一阵;就让那帮要材料的人,领帐途的人,要求调拨劳动力的人或是家属妇女拥进来吵翻了天,也休想惊醒这帮睡觉的人。大概,他们连续在暴风雨中工作了好长时间,才捞住这个休息的机会......
老工程师的耳边,还响着工地的各种吼声;眼前还显现着那惊心动魄的劳动场面;激动的情绪,还没有消失。独自念叨着说:“搞铁路建设工作,就是这个样子:常年和雨水赛跑哩!赛跑哩!”
我点了点头。他懒得说话,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瞌睡得要死。大雨,混乱,紧张,都无所谓,一切麻烦而叫人恼怒的事情,仿佛都是疲劳造成的。
他走到周立双的床边,看见周立双睡着了。床下放着透湿的黄牛皮鞋,看来周立双也是刚从工地回来;而且从那鞋子上的黑泥来判断,他到最远的一个工点——九号工点去过。
我长久地注视着周立双那又黄又瘦的脸,只见那脸上,有的地方微微跳动,好像所有的神轻都休息了,只有某一根神轻还在活动似的。我思量:“周立双在梦中想些什么?”
他觉着,现在自己肩负着双重责任,这就是,不光要跟大伙一道战胜洪水,还要尽力挽起周立双的胳膊,肩靠着肩,步伐一致,共同前进。同时,这一刻,他真想像过去粥样:挤到周立双床上,两人盖一床被子,互相温暖,度过这风雨之夜。他却没有这样作,只是转过身子,用纸把电灯遮住牛边,使光我射不到周立双脸上。然后,弯下腰,轻手轻脚地从周立双的床下面拉出来几条麻袋,铺在地上,一倒下去就睡熟了。可是,在梦中,周立双的形样,还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老工程师把挺大的办公桌子收拾收拾,算是有了床。又把一个废弃的军用电话机拿来当枕头。
他坐在床上,点起一支烟,有时候闭起眼睛养神,有时候伸长耳朵听窗外的风雨声,有时候又朝周围看。他前后左右都是鼾声、咬牙声和床板吱吱吱的响声。头顶搭的湿衣服滴着水,他伸手把湿衣服推到一边。随后,下了床,光着脚轻轻地走过去,把一件雨衣盖到我身上,免得水滴把我身上打湿。他盖好雨衣以后,背靠墙,望着我的脸膛。手里那燃烧着的纸烟,冒起一股白色的烟柱,有时候窗缝里吹进风来,烟柱就散开了,一丝一丝地飘到空中。听!我的牙齿咬得嘣嘣响;还急躁而不联贯地说着梦话。看!我那被雨水冲洗过的脸,在电灯下看来像涂了油;粗黑的眉毛,微微煽动的鼻孔,紧闭着的厚嘴唇和那像生铁铸成的下巴,构成了一付坚毅的形样。
突然,我粗粗地出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老工程师以为是窗外杂乱的声音闹得我睡不安稳。他使头朝窗外望了望,没奈何地摇摇头。你说说,有什么法子呢?这班组院子里住着工程队党委办公室、工会、青年团工委、人事室、材料室、财务组、劳动工资组、施工技术组......凡是一个工程队里应有的各种组积,都设在这里。工人们来领工资,来订合同,来请假,来领材料,来看病,都吵吵嚷嚷地挤到这里。院子里还住着日夜叮叮当当的修理工班。更别说,这院子又是停车场。汽车嘟嘟进来了,又嘟嘟出去了。倒车啦,错车啦......天天这么热溺,夜夜这么红火,神轻衰弱的人就别来这儿!
老工程师躺在床上,掏出怀表,用大拇指把表面擦了擦,看那分针跳动。又闭住眼睛,把表贴到耳朵上,听那宗宗宗的声晋。表的玻璃面子已轻发黄了;表壳像是生铁做的,电镀的白皮早已脱落光了。这表是他父亲在他上学的时候送给他的。四十年来,它虽然几次进过当铺,但是总算一直陪伴着他。
他和我从工地回来是夜里三点钟,现在正四点。我在这一小时睡眠当中,大约又积蓄了新的力量。老工程师呢,还是睡不着,头的后部,有一根筋在跳动,针扎似的疼痛!慢慢地整个头部都痛起来。他想,也许是刚才在工地被风雨喷坏了?和工人们一道拉机器累着了?哼!岂不拥挤的房问。房子里放着四个双层的床架子。窗子跟前放个小小的桌子。桌上堆着技术书籍和有关技术问题的油印材料,丢着肥皂盒、米突尺、三角板、絵图板、擦脸油、针栽、扣子、别头发的卡子......看来,陈雷决不会住在这里。
“梁素芬!”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孩子喊叫着跑进来,险些撞到老工程师身上。她往房子里一看,说:“哦!梁素芬这个死了头还没有回来?”
老工程师看见这女孩子用安全帽端着各种各样的石头,还提个小锤子。不用问,她一定是工程地质方面的实习生。
老工程师问:“梁素芬住在这儿?”
她显然是认不得老工程师,疲倦而不耐烦地指着一个雨层床说:“我在上铺,她在下铺。”
老工程师走到梁素芬的床边仔细打量。只见这张床铺干净而又整齐。为了挡土,靠墙的那面还挂着用旧布联缀起来的单子。床头贴着一张油画《春天的早晨》。画面上是:初升的太阳,线油油的草地;远处,平展展的原野上,隐隐约约显出高大的烟囱和正在耕作的拖拉机。画面的空白处,有谁用钢笔写了几个字:“年轻的朋友啊!我们是时间的主人!”枕头旁边,除俄文读本和桥梁技术方面的一罗书之外,还有几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把一切献给党》......
老工程师张令明,从头一回在桥梁工地看见梁素芬到如台,虽说只有短时期的接触,对这女孩子印像倒挺深。
现在望着这床铺,梁素芬生气勃勃的形样就出现在眼前。他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不仅把有为的青年人看作是自己事业的织承者,而且看作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他不禁羡慕起梁素芬这一辈人了:他们是生逢其时。回想自己当他们这样年纪的时候,到铁路上工作,亲朋厚友都白眼对待,认为“吃铁路这碗饭”,就是“吃洋鬼子的饭”,简直有点出卖国家民族的嫌疑!工作的头三年,整天爬到办公室画那些谁也不需要的图表,想做一座小桥也插不上手。到过东北,到过沿海地区,到过租国的西南......这里测量,那里修路,混来混去没有办成一宗称心如意的事情。后来在成渝铁路混了几年,别说修铁路了,连一鳅土也没动......至于那派系之多,互相倾轧,公开行贿,工人们饿得骨瘦如柴,就不去说了。那时候,他愤世疾俗地说:“中国不灭亡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现在,梁素芬和她的同辈男女们,一上手工作,就搞好几座隧道或几座桥涵的施工工作。这一项任务还没完成,就有十项百项任务等待他们接受。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平常的青年人,一年做的事情,比旧时代一个有威望的工程师十年做的事情多得多。而且,中国有史以来,是从他们的东西运到高处,手边又没有大型机械,你找个年老的起重工——北方叫装吊工——他立刻就能设法把东西给送上去,连苏联専家看了都惊奇。工程正紧,发电机出了毛病,上上下下急得眼睛发红,你一连派去几个机械工程师,还不能很快地鲜决问题,可是叫个有轻验的老电工去,他只要用耳朵一听,立刻就给你指出毛病在那里。总之,你不要看这些人粗手粗脚,甚至于一字不识,可是智慧无穷!他们比起那些高谈阔论——顶着、‘博士’衔头而不懂得先铺道碴还是先铺枕木的人来,高明百倍!”
陈雷虽然出了一身汗,总算逃过了这一关。他浑身的筋肉松弛了,暗自庆幸。还摆出一付聚精会神而很感兴趣的架势,听他外祖父谈论老工人。
老工程师问:“长六住在那个工棚?天明我去找他,要他把加固桥梁的情况写个材料。”
陈雷的脸色又变了。他的心。地又提起了。刚才发过烧,现在又发冷。晦!从老工程师到这个房子里开始,陈雷,忽忧忽喜,忽热忽冷,忽而松弛,忽而紧张,再这样继额两个量头,他非进“保健食堂”吃病号饭不可!可是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撑。
他说:“爷爷!你想见郁长六?这......这很容易。明日一早,我把他给你找来!”
老工程师说:“听我说,小陈!郁长六那些老工人,别说像你一样大学毕业,印使稍微掌握一些技术理论知识,他们当中便会出现很多科学家。你要跟他们好好学习,就像梁素芬那样。万万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子!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年轻就好了。我最后悔的是我早生了几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