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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投命退千夫(四)
进了水城寨,设宴又在攒心的一座竹阁子上。
厅上四面五彩丝毯,八十大汉团坐周围,簇着柳白眉和崔岷两个并在上首,乐管一齐响动,虎啸山鸣。
崔岷看了一眼墙上的刻漏。午时二刻。
他的信报已经送到州府,眼下,只需再拖住这些人一个时辰。
水城寨中的用物多为竹制,席前茶水也装盛在竹节样式的小筒中,崔岷刚一举杯,柳白眉便猛转头盯住他,突然道:
“不对。”
陈添蕴吓了一跳,上前在她背心慢慢一抚:“干娘,什么不对?”
柳白眉露出一个无齿的嘴,她年岁已然极老,口角都深深缩进口腔内,虽说口条仍利落非常,只是一旦说话,就要落出涎液,两个青衣小女举帕子侍立在旁,说不及两句,就要换一条棉绡。
她攀住椅子扶手,凑脸过去问道:“崔老板,你平日里喝茶么?”
崔岷放下手中竹筒:“崔某庄子上做的就是茶叶行当,当然是要喝的。”
柳白眉摇头一哂:“‘要喝’,也不是‘情愿喝’嘛,崔老板这手法,就显得很外行了。我前几年去应天,见乔山久那老头子,他那里排场可多,什么搓茶、归一、双龙出海,两片小白碗盖舞得花儿似的,是个真正爱茶痴心的人。你既是他学生,怎么一点也没学来?”
陈添蕴悄声道:“干娘,我们这里寡竹筒子装水,你要人家怎么整那些闲功夫?”
崔岷听出弦外之音,也举杯笑道:“老师太说的哪里话?一方水土养一方脾胃,地方不同,喝茶自然也各有各的喝法,讲究的是主人一片心意,江南仪礼艺巧,滇西的风化淳质,都是各尽地主之谊。”
柳白眉笑眯眯道:“这么说来,乔老头和你喝的惯来是江南青茗,三蒸三炒,是精细东西。我们玉楼帮用竹筒子装茶,和村野田头的盖碗也没什么区别,可不叫你们觉得委屈么?”
崔岷摇头,讶然道:“老师太,我们各自在殿下手底下讨个生计,用度再精细,也都不是自己的。不瞒您说,去徽州、杭州、南京这样的地方走一遍,能拣出来几个自家里喝茶,也要布那排场的?仪式礼的归仪礼,自家用的归自家用,真不讲究起来,都是大叶子兑水,哪还分什么这个芽那个茗的?”
柳白眉微微惊异,“这也不对吧?你老师是乔山久,陈王那边的好处怎么会吝啬,哪里就要这样穷酸啦?”
崔岷笑一笑:“都是养蚕的娘子,哪一个敢穿罗着锦?替大人们守门户,挣得再大的家业,也成不了家私。譬如这次来见您老,也不是谁的私心。只是若滇西与江浙两地齐心,南北商贸畅通,大人们办事,也要方便不少。我们便是腿跑断了,也能算得沾光。”
柳白眉大笑出声,手中盘玩的三两玉珠哗啦作响,那珠子形制别致,两头尖巧,腹中浑圆,正是从“低光荷”的莲房中取出来的。
她笑了半晌,终于道:“那么崔相公,云州这片的茶,你要收多少?”
崔岷起身道:“云州能产多少,我们便收多少。”
柳白眉嗤了一声,“崔相公,这就是你空口编排的本事了,云州能产多少,可不是我老婆子施个法,像后土娘娘一样在大朝山里仙水一点,就凭空往外冒茶芽。崔相公这边没个准数,我们这里要是产得多了,往哪处销?难不成都倒进澜沧江里头么?”
崔岷摇摇手:“老太师,话也不是这么说。大道有情,长养万物,自农耕以来,土里能生出来的东西,无一不能供人给用。既然有人用,就没有不能销卖出去的道理。”
“而之所以自古商贾牟利,争相不让,无非是因为市客不涨、银钱有限,就单说茶这一样货物,今年喝毛峰的人多了,难免就要冷落些龙井。与其逮着眼前的市客去销卖,不如将别人的客量换成我们的、将没有的客量制造出来。”
柳白眉身子前倾了些:“怎么说?”
崔岷将杯中茶水倾倒,杯底的普茶团条也随之掉落,“二十年前,我朝谢大人曾作《滇略》,载志滇地山川风俗、人物品略,对于普茶已多有赞颂,称其条索紧结,味高香浓,汤色也明净淳亮,是难得的茶中真品,但这么些年来一直龟缩滇西一隅,往北再走五百里,莫说其他的,连普茶的名字恐怕也不曾听过了。”
“因此这一带的茶庄被耽误,不是普茶比江浙的这个那个的茶叶差些,而是耽误在生在了滇西。这里离中土遥远,官道也是刚刚通开,就算这几年有些大胆的向北边去运送普茶,毕竟规模零散,给量也稀少,如何能成得了气候?”
“但若是徽州百十商户铺子一同来购普茶,转运中原,届时明年的明前茶会上大批普茶初露头角,再有人倾力,毕竟普茶的品质在这里,又有我们自己人保着,也不必忧心地生压价,市价必高。届时提及我朝名茶香茗,不提及滇西普茶,那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堂上乐声已退,柳白眉半天不响。
陈添蕴觎了半天她的脸色,终于催道:“干娘,我觉得崔老板所说在理!”
柳白眉拍一拍她的手背,慢吞吞道:“你急什么?”
转而向崔岷一哂:“崔老板,你说的事情,也的确是他们下面庄子里的一件痛处,就是为全我这闺女的心愿,也没有回绝的道理。只是有一桩事我不明白——这茶叶的弊疾也不是三两年了,殿下和乔老头那边怎地突然记起来要帮我们?”
崔岷叹了一声:“老师太,做这桩生意,是你我得利,也更是殿下的关切所在。”
他起身供上一卷长轴。
一张燕国的全境坤舆图徐徐展开,南至琼、崖,北抵云、朔,上下万顷,江、河东流入海,东西两万余里。
“老师太,如今滇西、北戎边境已有动作,边境战马正是吃紧。朝里前些年在边境设了茶马易政司,若是有动作,毕竟路途遥远,茶品中间差价盘剥,传到滇西这头不知还能得几分利钱?可若是普茶自己就能市易良马——”
前些年滇南于大理诸国道路方通,茶马市易道路正兴,边境战马的价格,当今如若以江浙一带茶叶为贵重,茶马交易仍需用如若就近就有这么一种茶市价抬高,于茶马交易上必然是极为便宜。
这才是殿下最要紧的关情。
柳白眉不语,半晌道:“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抬价?这中间可少不了成吨价的银钱。听闻朝中今年亏空便已有百万雪花银,崔相公便是大富户,大概也抵不上这么大的身家吧?”
崔岷扬眉一笑,“徽州不止崔某一个商人,自然,陈王殿下手底下,也不止一个乔大人。殿下千秋宏图之业,上下一心打点已经是完全周备,今天只等老师太一个点头。”
“好!”
陈添蕴拍掌道:“崔老板,有崔老板今天这一番解释,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转头又道:“干娘,这回可以了罢!”
柳白眉也笑,颤巍巍举杯凑到口边:“是不错。”
她慢慢呷了一口茶水,喝得簌簌有声,声音忽然很轻:
“只不过,你这单生意,根本是瞒着乔老头过来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