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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投命退千夫(五)
柳白眉转向里间一拍手掌:
“来人,把月琴带出来!”
崔岷坐定不动,手指却一下子扣紧桌沿。
几个侍者来回推搡,架着一个纸偶似的人走进来。隔着一扇竹窗,小楼外天光明明暗暗,照见一条灰雾蒙尘、干瘪如纸的影子。
锒铛碰撞清脆,她的衣裙下摆已经撕扯破裂,露出一副乌紫的脚踝,两个黑色的脚镣。
月琴的两脚已经打折了,踝骨以一个极怪异的角度扭转,在地上生生刮蹭,连带着两道血痕一步、一步划到众人面前。
崔岷手脚冰凉。
不是在想要怎样遮掩,也不是在想此时一步差错,事情已经功亏一篑。
两个喽啰一人抓着她的一条手臂,木偶一样垂耷着,露出来的十指尖尖——不是尖尖的指甲,而是十枚玄黑的、带锈的半尺长钉子,上面黏连着一点红渍、皮肉,这几乎不是一双人手了。
嗅到同类的尸首、血迹,人很难克服本能地逃走。
所谓杀鸡儆猴,未必是要叫猴子害怕,只是要他见识一下,这是一滩不似人形的烂肉,便别的什么想头都再也没有,一片空白。
柳白眉垂眼看着来人,淡声道:“琴丫头,来叫人呀。”
这颗头缓缓抬动起来,黑发已经极脏了,一缕一缕结成硬块。月琴脸上涂满白粉,隐隐能看见皮下的星点红疮,她张一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口角流出一滩浓污血。
“呜……呃。”
舌头也被挖干净了。
柳白眉一笑,转向崔岷道:“崔相公,这孩子你认得么?”
她自顾自道:“这位呢,就是你那恩师家的千金。本该好好养在江南、爹娘宠爱,千娇百媚的一个小姑娘,到如今这样,你说可不可怜?”
崔岷的手紧紧抓着杯盏,半晌寒道:
“老师当年信任师太,将幼女托付滇西,竟不知老师太是这样毁信弃义的人。”
“毁信弃义?”
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柳白眉道:
“崔相公,你以为她如今这样,乔山久是不知情、不准许的么!”
崔岷愕然:“怎么会?”
柳白眉真正大笑起来,她个子矮小,人又盘腿坐在毯子中心不肯下来,这一笑噗通翻倒过去,满身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一阵乱响,半晌回转过来,拍着席子大声嘲道:
“小崔相公,老婆子我倒要向你道歉!原先我以为你和你那老师又在用什么新花样耍我,现在看来,你也是被他天真戏耍的那个!别再说什么恩师啦,我和你重头说说这老畜生。”
她站起身,拄着一根红木杖,把地面戳得笃笃作响,一下一下,她内力精深,房屋内整个骨架几欲摇散,崔岷不敢动弹,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
“你这个老师,无非是舔着殿下那帮人的屁股上来的。早年我们见他,瞧着披着像模像样的儒生皮、文官戴,也都很敬重,几番来往,嘴皮子上过了几招,究竟是个有才干的斯文一脉。无非科举不第,在仕途上少了些科甲气运,有着我们帮衬也并不算什么大事。接应我们这边的庄子已是绰绰有余。”
“后来过了三两年,他说要州府上走动,今天给这个大员打点贽见,明天又去和那户女眷送妆敬,上下动辄万两雪花银子,那时起我们便存了疑心,这才找着了个由头,将他的小女儿接了过来。”
“你们汉人这里,都讲究什么血亲恩重,不是么?大户人家里的姑娘,个个都当做眼珠子一样宝贝,接到我这里来,只要她爹老子是个守信用的,我也照样当眼珠子一样看待。”
“但你一定好奇,分明你从应天到滇西,上下事务一应打点,天衣无缝,为什么还叫我看出来是连篇假话?因为你说的这些,早在八年前,我便分毫不差、原原本本地和乔山久提过。”
“当时我早与他说,我们蛮夷之民,则会九黎之地不是长久安身的所在,不若先从两省商事着手,通了两边渠路,殿下在京中调用也好支应。哪知我们书信文书一应送过去,他是一概不回的。老婆子我也如你今天一样,从滇西走了千里水路,到应天,要他亲口应承。”
“我们眼见他支吾着半天打不出一个屁,还有甚么不明白的?了不得了,吃着点荤腥油水,便如活王八得了道,要显圣化形了!最后索性和他也明说了,他那小女儿可是在我们手里,我们下头的船帮上可是最缺这样乖觉的丫头,他如何说?”
“‘流落草莽,已是失德妇身,此女再不入崔家门楣’这一回才算是真正戳破了脸皮,那时候我真是百思不解,这闺女是他夫人亲生的么?你们汉人读书,一个个假惺惺的,原来连个廉耻的面子也不肯装?”
“往后便通书信,和他如何要挟、威逼,全无用处,几年时间一旦蹉跎,朝廷里再点西这边改革动作,太子党的人轮番换上,时机早已错过去了。你说,十年前不答应的事情,十年后又遣人来精精细细地打点,我是该信,还是不信呢?”
她自顾自说了一片,唇干舌燥,端起起茶盏大饮一口,崔岷坐得笔直,背脊紧绷如一面长弓,只是紧紧抿着唇角,不发一言。
柳白眉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小崔相公,只不过是你没有料到,你那老师乔山久,他是个真畜生,是吧?!”
月琴跪坐在厅堂中央,糊在脸上的乱发一扯开,露出空濛濛的眼睛,浑浊带血,直直向崔岷这头望过来,却又深又死,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柳白眉慢慢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声音更哑,却又是一番说不出的韵味悠长,有意要端详她眼角一颗泪落下来了,才道:“丫头,你阿爹的人来啦。”
他们隔了数尺,崔岷只能看见她眼角一眨,扑棱落下一滴泪。
堂上寂寂无声。月琴被人架着,湿湿的黑眼珠中水光一闪,又是两滴眼泪。
柳白眉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带她下去,这才向陈添蕴道:“你这一回,总算有些个三秋社大当家的样子了,知道要先把崔老板请到我这里来。”
陈添蕴却不知神游何处,这时回转过来,强笑道:“干娘说哪里话,应该的。”
她脸上划过一瞬间的茫然,崔岷尽瞧在眼里,在冷汗中微微清醒过来。
不,不对。柳白眉能预料他在作假,可陈添蕴是不知情的。
既然如此,乔山久已经有好些年不在与三秋社来往,那么唐承毓怎会不知道?
可他如果知道,为何当时在三秋社的两天中从未揭穿?!
他捺下心头惊疑,耳中嗡嗡噪鸣作响。听只听柳白眉冷笑一声:“小崔相公,本来呢,水城寨是从来没有外人好端端进来,又好端端出去的道理。”
“不过你今日来,也算是纠正一个陈年的错误,算是乔老头还我们的一篇恩情,因此这个戒,也不是非守着不可。”
“我年纪大啦,你说的甚么利害,甚么银钱之类,我们听得也累得很,不过到头来有一桩事是敲定了的,你直接看这个——”
两个侍女立刻上前,托举出一封信笺。
“你不是要与我做生意么?方才说好的,云州产多少茶,可都指着你崔老板来收,自然,我们这边的地也可以挂在你名头下,这样好说么?”
崔岷将那笺略举着一看,上头朱砂水印,无一不全,竟是云州之南,拢括临沧、勐海一片,鱼鳞图册边界锐利,尽是陈王母家封地。
崔岷平视着她,手指却紧捏簿册,“老师太既知道我满嘴谎话,也愿意做这来路不明的生意吗?”
柳白眉大笑:“来路不明?崔老板,你在徽州有十五处庄子,这来路是明的吧?你在应天的茶庄年年支度茶叶成百万斤,这来路也是明的吧?我老太婆就问这个,别的不管啦!”
“你既来了,便将这趟生意好好做了,我们便不再难为你。”柳白眉摁着纸页边缘,凑过来轻声道:“这生意,我们不是在和乔老头子做。而是和你——崔相公做的。”
乔山久已经与这边失联已久,这根本不是地契,而是一张卖身契。他一旦落笔,便从此成了玉楼帮供给的血袋,也从此下不去陈王的这趟船了。
崔岷不语,大堂四周似乎漫起潮水,一寸一寸漫山他的脖颈、鼻息。抬头望了一眼,天顶上的刻漏依然在一分一秒地走动。
更漏已到尽头,与绯鱼罗约定的州府军队按说昨日便已该到,他们还没有来。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厅堂内只有他掀动纸页的声音,柳白眉身子一歪,撑着腮向他一笑:“崔相公为难得很么?”
柳白眉是没有看着他的,她年岁已经极老,两只眼睛已经窝在凹陷的皮褶下,看不出青白颜色。只是两侧青衣女使目光炯炯,腰间是锃亮的乌鞘长刀。
崔岷搁下文书,道:“多谢老师太宽宥……这契书已完备非常,自然应一字不易——只不过,还有些程式上的讲究,或许还可再精进些。”
柳白眉一愣:“什么程式?”
崔岷起身,将文契上的空行指点出来,微微汗道:“中原近两年与边陲走动渐密,这封契书是中原汉文书写,可既然地契上的庄子是三秋社,少不了要在西南边陲来往,言语不通,到底没有个依凭……”
他恳切道:“因此,能否请师太再倒换一封傣文的过来?像这样在空行当中,一句汉文后再紧跟着一句傣文,我讨回去做生意,说是三秋社的亲笔,旁人也才更信些。”
柳白眉一怔,转头望了身后一眼,陈添蕴硬着头皮,支吾道:“先前与广西省那边的钱庄往来,似乎确有几封是这个规矩。”
崔岷笑了一笑,“到底是陈老板,见多识广。”
柳白眉眯起眼睛,斜乜一眼陈添蕴,神色已不大好看。
半晌,她轻哼一声:“这规矩,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江湖人做生意,从没这么多讲究——既然崔相公不怕麻烦,我们也等得起的。”
柳白眉转头与一个女使傣语吩咐两句,又笑起来,“已经着人去重新誊抄了,崔老板今天在这里是不会走的,什么时候誊抄完了,再让他签了不迟。”
崔岷慢慢将手指收回袖中,实则这规矩是他临阵一通乱编:中原几处大钱庄虽有这样先例,却也从不指定要这样的格式凭契。不过这都不要紧——
方才扫眼望去,这契书好在详备至极,拢共万言有余,让玉楼帮下去转译、誊抄,也好歹能再拖得半日。
再无人接应,他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