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深处，与紫薇帝星遥相辉映的九丈高台之巅，一座玄色殿宇如蛰伏的黑龙盘踞云端。

上卿蒙毅刚踏上第一级墨玉阶时，靴底便传来异样的凹凸触感，让他不由地停下脚步，仰望这座以“丹阳”二字命名的帝王寝宫。

丹阳宫，通体以昆仑黑玉砌筑，檐角飞悬的十二金人承露盘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每当旭日初升，整座宫殿便笼罩在氤氲紫气与璀璨金辉之中，恍若天上宫阙。

这一刻，蒙毅觉得自己恍入仙境，更觉得此刻并非是去觐见始皇帝，而是要去朝拜九天仙帝。

几番遇刺，嬴政除了必要的议政，已经深居简出，行踪不定，这座丹阳宫更是少有人能进入，如同皇宫禁地，就连常伴嬴政左右的蒙毅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脚下，九十九级墨玉阶上阴刻着异兽纹路，每一级台阶都暗藏玄机。两侧矗立的十二对金铜夔龙灯树昼夜不息，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异兽纹路映照得如同活物。

当他迈过第四十九级台阶时，再次停下身形，举目望去。

大殿正门之上，悬挂着整块玉璧雕琢的日月纹匾额，门扉上三十六颗南海夜明珠排列成北斗七星图。这些明珠与穹顶紫微垣星宿遥相呼应，在殿前投射出流转的星图，仿佛将整个银河都搬到了人间。

“吱呀...”

十名玄甲侍卫推开三丈高的殿门，却并没有因为蒙毅的身份而多言，面无表情地站回原位，如同毫无灵魂的肉身兵俑。

蒙毅迈步入殿，抬头望去。

穹顶以千年金丝楠木构造成二十八宿星图，每颗星辰皆以西域晶石镶嵌，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地面铺就的阴阳鱼玄玉砖下暗藏水银江河，随着时辰更替而缓缓流动。

“陛下！臣奉诏前来！”

蒙毅跪伏在始皇龙榻前五步的位置。

龙榻设在太微垣星位之下，整张床榻雕成应龙之形，龙鳞片片分明。帐幔采用蜀地冰蚕丝织就的九重天幕，朔望之夜，帐内会自然凝结出晶莹的甘露，传说饮之可延年益寿。

“侯生、卢生，可曾伏诛？”

丝帐中传出的声音似从九幽黄泉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跪在玉砖上的蒙毅不由得脊背生寒，跟随嬴政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这种威压已经远超帝王应有的气势，近乎于神魔之间，更偏向于魔。

侯、卢二人本是闻名遐迩的方士，自称能沟通天人。

嬴政寻求长生，命这二人寻找长生仙药，然而仙缘岂是凡夫可得？寻药无果后，两个人畏罪潜逃，遁入深山，嬴政震怒，命人缉拿。

蒙毅以额触地：“臣无能，尚未...”

帐内传来玉器轻叩之声，打断了他的请罪。

“无妨，蝼蚁罢了。”

嬴政的声音带着亘古寒冰般的冷意，“传旨，将那些欺世盗名之徒尽数坑杀，其书简典籍，皆焚之，以免再诓骗世人！”

“臣遵旨！”

蒙毅回答之际，眼前浮现出四百余名方士的面容，并暗自思忖，需寻一处足够广阔的刑地，也要挖一个大坑了。

殿内四壁的烛台皆为玄鸟负日之形，灯焰透过薄如蝉翼的墨玉灯罩，在殿内投下变幻的云篆纹影，也在蒙毅脸上映出深浅不定的纹路。

“东郡之事如何了？”

“据臣所知，秦怀之尚在查探，只是...”

蒙毅略作犹豫，据实说道:“东郡边军再生异象，近千名边军一夜之间突变为外覆陶泥的铜俑。秦怀之不敢耽搁，想面陈陛下，已经在返回咸阳的路上，途中遇险，有人欲取其性命，为臣所派之人搭救，方才脱险，现已无忧。”

“呵！”

帐内一声轻笑，金玉相击般清脆，却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带个号称知阴阳的小女娃就以为万事平安，荒唐！”话语未尽，骤然转厉:“持朕符节，竟连自身性命都堪忧，废物！”

蒙毅是举荐人，欲为秦怀之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心请示:“陛下，既然秦怀之力有不逮，是否…”

“算了，让他继续查吧。”

嬴政的声音又恢复古井无波:“传旨，告诉南海尉任嚣，雒越部族一个不留，百越之地，凡不遵秦律者…”帐幔无风自动，露出一截苍白如玉的手掌，做了个斩决的手势，“夷其族！绝其人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于不顺从大秦之人，嬴政从不手软。

蒙毅从不会质疑嬴政的旨意，但他偷眼望见那截手掌竟无半点血色，恍若死物，这个发现让他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殿内重归死寂。

“臣告退！”

蒙毅静候片刻，轻手轻脚退出丹阳殿。

刚踏出殿门，一阵穿堂风掠过。

蒙毅这才惊觉，身上朝服早已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