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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藏娇(五)
9
只见柳清泉逃出门外,继而砰的一声,墙体坍塌,屋梁失衡倒下,烟尘四起,砖瓦砸下。
顾衍之下意识地朝赵玉卿扑去,好在二人扑倒的一瞬间,巨梁倒下,继而一整面墙体又倒在了巨梁下,刚好在他二人上方抬起了一个狭小的三角形空间,将二人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一时间,四周彻底陷入了黑暗,二人所处的空间逼仄狭小,两人几乎是身子紧贴在了一起,再无半分动弹的余地,赵玉卿被顾衍之护在怀里的那一刻,他是用他自己的身体去遮挡巨梁的,因而赵玉卿是整个人被他圈在了臂弯与胸膛之间,此刻赵玉卿的头亦埋在顾衍之的怀里,只略一抬头,额间便能触到顾衍之的下巴。
“玉卿……”顾衍之低头,本想确认赵玉卿是否安好。
但就在此时,赵玉卿亦是抬头,但没想到顾衍之会在此时低头探寻她的情况,一时间,赵玉卿的嘴唇便不经意地擦过顾衍之光洁的下巴,顾衍之的动作明显地怔了一下,万年不变的平稳心率,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未曾见他慌乱过,此刻心跳竟是骤然加快,然后又莫名漏跳了一拍。
赵玉卿也愣了愣,只因这狭小的空间只他二人隔着衣衫布料肌肤相贴,因而她明显也是听到了顾衍之的心跳声,抬眸的一瞬间,通过那透过上方废墟缝隙落下的微弱光亮,赵玉卿好像看到了顾衍之的目光灼灼,正低头看她。
只有顾衍之自己知道这样的目光是贪婪的,但他在和赵玉卿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心跳也渐渐恢复平稳,那份小心翼翼的姿态,分明是怕赵玉卿感到丝毫反感。
好在赵玉卿并未在意这些细节,开口第一句竟是问了句:“不知道玉娘怎么样了?”
顾衍之默了默,宽慰她:“别担心,长风他们应该就快到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二人便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人马搬动废墟石块的动静声,还听到了观今嚷嚷着呼唤他们的声音,不多时,压在他们身上的横梁与砖瓦便被人搬开,长风他们带人将他二人救了出来。
二人被救出来的那一刻,顾衍之眼底竟反而是一闪而逝的失望,好像是嫌弃他们来太快似的,但仅转瞬,便已恢复如常。
“大人,那柳清泉已让我们的人截下。另,柳清泉之妻也已让我们的人从废墟下救出,只是看着伤势太重……”
顾衍之眉间微皱,看向长风:“长风,你亲自去一趟,快马加鞭去找个太医来为玉娘诊治。”
对顾衍之的这个吩咐,长风略微有些迟疑:“为了一个民妇?”
“拿我的帖子去请,想来他们总会给面子的。”顾衍之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侧眸看了眼就在他身侧的赵玉卿,谁都能出事,但眼下那书生的妻子却绝不能有事,顾衍之并不在乎一条两条人命,但他不希望一个玉娘的死,会让赵玉卿背负一辈子的自责。
赵玉卿同他这种人不一样。
长风看出了顾衍之的意思,不再迟疑:“是,属下这就去。”
长风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准备往赵玉卿那跑的观今,他看了眼观今捧在手里的东西,皱了皱眉,丢下话道:“你最好别拿这东西烦大人和夫人。”
“为什么?”观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目送着长风的背影走远了,才撇了撇嘴:“我偏去。”
说着,观今便屁颠屁颠地手持一打书信跑向顾衍之与赵玉卿:“夫人,你猜我在那刘府地毯式搜索时发现了什么?这是那叫秋菊的丫头藏的书信,一个丫头哪来这么多文绉绉的东西,与她通信的人署名李书明,是她的相好,我特意拿去请张子敬过目,他说这署名虽不是柳清泉,但字迹却与柳清泉如出一辙,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那秋菊的相好分明就是柳清泉!”
观今以为自己这个发现足够让大人和夫人赞赏的,谁知顾衍之和赵玉卿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赵玉卿只静默着,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顾衍之轻轻叹了口气,开了口:“我们已经知道了。”
秋菊说有了心上人,刘春茗给她自由,应全是真话。秋菊所谓的心上人,便是那柳清泉在发现妻子失踪后苦心布的局,初时只是飞鸽传书,正如落花流水传诗笺,没多久,果然有人通过那飞鸽传了回音。
二人素未谋面,柳清泉便以李书明之名与秋菊鸿雁传情,他也的确有些才情,也难怪秋菊会红鸾心动,柳清泉的目的无非在于以花言巧语将秋菊哄骗至昌化,然后杀之。
事实上,即便那日解下这诗笺并予以回音的人不是秋菊也会是别人,柳清泉并不在乎,只要那人是从刘府里走出的便好。
赵玉卿思及玉娘与秋菊,二人皆是何其可怜,一个错付终身,有苦难言,还险些因此丧了命。一个本以为鸿雁传情,得了自由,遇了良人,谁知却是奔赴了一场黄泉路。而她险些成了柳清泉那等小人的帮凶……
赵玉卿的情绪破天荒地低落,她之所以为柳清泉利用,无非是因为此案中,她有两处想当然。
一是她未曾质疑古籍所载的可疑之处,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柳清泉那种人利用了,将他放出了大理寺狱。
二是先入为主偏信了柳清泉不堪刑罚无奈自诬,柳清泉的确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入临安,再入刘府将秋菊杀之,再将尸身带出临安。但未必见得不能让秋菊主动离开临安。
毕竟,虽未曾谋面,也可鸿雁传情。
10
顾衍之将玉娘安置在医馆,又请了太医问诊,回府前,顾衍之特意陪着赵玉卿去了一趟医馆询问玉娘的情况。
好在太医说是已将玉娘的命从鬼门关抢了回来,确认玉娘如太医所说,再过几日便会苏醒后,赵玉卿才随着顾衍之回府。
这一路上,赵玉卿皆不言不语,顾衍之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宽慰她:“玉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赵玉卿摇了摇头:“读前人之书是为了帮助后人以此为鉴审案断冤,可若因此为人利用,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倘若今日玉娘香消玉殒,我与杀人凶手有何异……”
行至顾府门前,二人脚下皆是一顿,赵玉卿抬头,便见前方张子敬正站在顾府前,青衫磊落,也不知是在此等了多久。
“顾大人。”张子敬向顾衍之行了个君子礼。
“张大人。”顾衍之亦予以回礼,不再以“张二公子”称呼他。
二人打过招呼后,张子敬才看向顾衍之身侧的赵玉卿:“顾夫人,柳清泉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此事因我而起……”
赵玉卿打断他的话:“与子敬哥哥无关,此案如你所说,的确有内情,只是我自己判断错了,落入他人陷阱罢了。”
张子敬知道一时难以安慰赵玉卿,赵玉卿虽不苟言笑,不善将情绪表露,但实则性子却简单青涩,发生了这样的事,定是会如心头被人压了一块石头那般让她喘不过气。
张子敬转而对顾衍之道:“子敬有一事想与顾大人商议,家父的意思是,玉丫头乃家父关门弟子,理应继续为其授课,但念及家父的身子骨……子敬腆着脸,愿代父亲与玉丫头探讨一二。”
顾衍之不答,只侧眸问赵玉卿的意思:“夫人如何看?”
赵玉卿也抬头看他,愣了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衍之点了点头,开口代她道:“既是如此,张大人才华横溢,便是官家也是亲口夸赞过的,玉卿能得张家父子教导,有此良师益友,求之不得。”
说罢,顾衍之又回头看向赵玉卿,微微一笑,温柔道:“玉卿,今日我还有公务要办,不能陪你,难得张大人来了,不如就请他入府一叙,你替我招待招待。”
赵玉卿愣愣地点头,顾衍之便借口有公务要办先走了,实则,他也希望张子敬能开导赵玉卿一二,想来他们这种读书人,更比他这种在争权夺利的泥沼中摸爬滚打的功利之徒,更能说出一些大道理。
11
赵玉卿的兴致蔫蔫,却因为顾衍之交代要让她好好待客,这才勉力打起精神坐在张子敬面前。
本该主人待客,反倒是张子敬有条不紊地煮茶烫茶,又为赵玉卿斟了一盏:“还记得三年前你刚嫁入临安,父亲也尚还在大理寺谋职,不知怎的,你却忽然要父亲教你沉冤之道。因你的身份,父亲本是不愿有过多牵扯的,却拗不过你执着,当时父亲便告诉你,纵然沉得千人冤,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此过不同他人之过,重则罔沾人命,成千古罪人。”
“那我是怎么说的?”赵玉卿果真抬头,眸中有些许光亮。
张子敬笑了:“岂能因噎废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勤勉刻苦,步履维艰。”
赵玉卿怔了一怔。
张子敬见状,便也不再继续将话题停留在这,只轻飘飘地话锋一转,转移了话题:“当日寿桃宴一别,父亲很是惦记你。”
提及张庭正,赵玉卿果然被带跑了话题:“老师怎么样了?”
“好多了,只是惦记你罢了。”张子敬忽然嘴角一抬,斟茶的动作随意,唇畔还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方才父亲让我继续为你授课之言,不过是信口而来的幌子罢了。若是顾衍之真心愿意护着你便也罢了,但父亲担心,若是有个万一,怕你不是顾衍之的对手。”
赵玉卿愣了愣:“此话怎讲?”
她忽然有些意识到……兴许张子敬未必如其人看起来那般温润如玉,但那份淡泊不似有假,毕竟唯有这样的人,才会有如此的潇洒恣意,无拘无束。
张子敬抬眸,看了赵玉卿一眼:“父亲曾经提醒过你,顾衍之并非善类。你就不曾想过,你眉州娘家的爹娘是怎么死的,顾衍之为什么若无其事谎称要带你回娘家省亲?”
赵玉卿当即皱眉,这会儿的心思早顾不上要自责了。
张子敬不等她回答,又淡淡然地话锋一转:“听闻郑必一案后,顾大人在官家面前替郑大人求情了。”
外头的人谈起此事,都说顾衍之有意示好郑清之,才出言包庇,又说他奸险小人,宦官干政。
赵玉卿莫名地有些严肃,认真无比地反驳道:“他不会因私包庇的。”
赵玉卿竟会出言维护顾衍之,张子敬淡淡一笑:“我并不认为顾大人有意包庇,相反,我同顾大人的看法一样,想必郑清之未必知道郑必的事,郑清之的胆量,他不敢。郑必比他父亲则要贪心许多,想必这也是时密元在隐退时为何要举荐郑清之为相的原因。”
一则,有郑必的缘故,郑必抱上时党这样的大树,自然是要给郑家一些好处的。二则,推举什么都不知道的郑清之为相,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时密元总不能堂而皇之将自己的女婿推到最前头,树大招风。一旦郑必这个棋子要舍弃了,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郑清之,到时祝民生自然便是当之无愧的内阁首臣了。
权衡利弊,顾衍之当然会选择保住郑清之,至少官大一级压死人,内阁中,还有人能牵制祝民生。
“顾大人虽想保郑清之,但也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若是官家没有这个意思,身为官家近侍,顾大人怎敢擅作主张?”
太子和时党的关系匪浅,时密元是太子的亲外祖,祝民生是太子的亲姨父,官家设玄妙司,又委以宦官大权,无非是要顾衍之帮他清外戚,但时党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动摇,时密元顺时隐退,事实上隐而不退,官家一拳打在棉花上,能咽下这口气便怪了。
赵玉卿觉得奇怪:“你的意思是,太子和时党勾结?可为什么,官家不是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吗?”
张子敬的嘴角一抬,他如今所谈论的这些,每一句话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让朝中巨变,但张子敬却神色恣意,如同在闲谈天气一般:“是现在只有,官家不死,怎么能说‘只有’呢。”
父子之间为何患得患失,这就耐人寻味了。
至于顾衍之,他能得势是基于官家需要这颗棋子,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顾衍之怎么会不懂,所以双方拉锯了这么多年,不到十足把握,顾衍之是不会对时党出手的。
时党顾衍之既要对付,又不能真的对付。
“玉丫头,顾衍之看着翩翩君子不假,但绝非善类,他的心里正盘着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你于后宅,看着风平浪静,倘若哪一日掀起了风浪,你如何能全身而退?”张子敬面色平静地又替赵玉卿斟了盏热茶,“这也是父亲放心不下你的原因。”
诚然,赵玉卿的确从未想过这些,但听着张子敬轻描淡写地谈论朝局,赵玉卿还是有些惊讶:“子敬哥哥,你对朝局一清二楚,也曾是前三甲的大热门,怎么会只在榜上十三名?”
张子敬不以为然,颇有几分潇洒豁达:“权也,利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上至君王,下至蝼蚁,终有一死,比起青崖白鹿,我志不在此。只是不敢有负父亲期望,求个功名让他宽心罢了。”
集英殿修撰,这种闲差正好。
见赵玉卿一脸复杂,张子敬笑了,眉眼俊朗无拘束,他看赵玉卿的眼神宽和,是真心将自己视为她的兄长,因而字字珠玑,皆意在要让赵玉卿时刻警惕,但此刻,却意味深长地问她:“玉丫头,你可看出,我提出要入府为你授课,顾大人分明不悦,却仍强自按耐?”
事实上,张庭正的确是忌惮顾衍之,担心顾衍之有朝一日会对赵玉卿不利,也担心有朝一日顾衍之玩火自焚,会殃及赵玉卿。但张子敬的看法却与父亲不太一样,他看得出来,顾衍之很是在意赵玉卿。
唯独赵玉卿一脸茫然:“他为何要不高兴?”
张子敬朗声大笑,却不点破,顾衍之这条路还长着呢。
12
长廊之上,顾衍之负手而立,望着下方亭台中饮茶闲谈的二人,眸光幽长深邃。
“长风。”
他淡淡唤了一声。
梁长风就在他身侧,低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顾衍之缓缓将视线从下方收回:“张家父子在暗查眉州那对夫妇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长风点头称是:“属下已派人盯着。”
顾衍之点了点头,长长叹息道:“那两个便也罢了,保守起见,她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出自《疑狱集》卷二《从事对尸》篇。